田中绢代(田中绢代不仅是日本最伟大的女演员，作为导演也很杰出)

作者：Natalie Ng

译者：易二三

校对：覃天

来源：Filmed in Ether（1993年二月刊）

《恋文》（1953）是田中绢代执导的首部长片，与岩井俊二的《情书》（1995）毫无相似之处（译者注：两部影片的英文名都是Love Letter）。然而，虽然起了这样一个片名，能从在互联网上找到的关于这部电影的图片（结合简短的剧情简介：二战结束五年后，一个忧郁且烦恼缠身的男人找到了一份新工作——替别人撰写情书），会让人很容易将它视作浪漫的情节剧。

田中绢代作为演员早已成名，并因与沟口健二的合作而闻名，而她的导演首作改编自丹羽文雄小说，剧本由木下惠介执笔。这部电影从一个看似男性的视角来看待「堕落女性」这一群体，男主角礼吉由森雅之饰演。起初，对于那些熟悉田中绢代作为演员的作品的观众来说，这似乎是一个奇怪的选择。

既然田中已经坐上了导演椅，难道她不应该从女性的角度来讲述一个故事吗？这正是《恋文》中骗局的一部分，也是田中绢代的导演技法的一部分。这部电影解构了浪漫的情节剧，十分有条理地戳破了男性的虚伪，同情地对待那些被污名化的「堕落女性」，并正视了她们为了在战后日本生存所必须做的事情，以及在美国影响下的日本社会的虚伪。

影片以礼吉为主角，他的虚伪和性格缺陷全面地暴露了出来。一开始，礼吉被设定为一个深受折磨的浪漫英雄，而他的弟弟阿洋（道三重三饰）被描绘成一个好人。影片一开始，礼吉就被青梅竹马的恋人道子（久我美子饰）与另一个男人的婚姻所困扰，而他却无法找到她。而且他也找不到工作。

潜台词是，由于他所受的教育，他非常自负，这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他很难找到工作。后来他遇到了老朋友直人（宇野重吉饰），开始和直人一起写英文和法文的信件，服务对象是与外籍士兵相恋、而如今恋人回国被留在日本的可怜女性。虽然直人对这些女人十分同情、友好且乐于伸出援手，但很明显，礼吉看不起她们。

在战后日本的背景下，与美国士兵交往的女性都与卖淫联系在一起——因为日本在战后继续向美国士兵提供「慰安妇」的臭名昭著的做法。有些女性被日本政府开设的妓院「正式」雇佣，居住在军事基地附近，还有一些女性与军人交往，成为他们的情人和情妇，以维持生计；有些还会生下孩子。田中绢代没有指出这些女性之间的区别，因为在日本公众的眼中，她们都是「堕落女性」。

影片大约花了40分钟——将近一半的片长——才让我们终于看到道子和礼吉的重聚。这感觉像是为了礼吉深受折磨的浪漫英雄情结所铺陈的高潮。礼吉在火车站寻找不知情的道子，在那里，一列拥挤的火车即将离开，道子已经上了车。他呼唤着她，她终于听到了，当她奋力向他靠近时，他们终于对上了目光。火车的车门关上然后离开了，这是一个巧妙的过渡，让他们回忆起共同度过的经历。

这是你在浪漫情节剧中所期待的那种经典的情感高潮。对于那些仍然期待浪漫爱情的观众来说，结局显然不是浪漫的重聚。当道子来请求直人帮助她为她的美国情人写一封信时——她流产后被抛弃了，礼吉对道子进行了严厉的斥责。

「你为什么要让一个美国大兵占有你？谁杀了你丈夫？可能就是和你睡过的那个男人。」很明显，他对她的历史有加倍的反感，就像他帮助写信的其他女人一样。他认为这些女性在道德上是失败的，因为她们背叛了日本，与敌人交好，也因而损害了自己的美德。道子是否从事过性工作，或者是美国大兵的情妇，这都无关紧要——无论如何，他和一般公众一样，把她视为妓女。

有人批评说，田中绢代在电影中最受关注的场景——电影的最后一幕——中所刻画的女性是圣母情结的产物。阿洋和道子见了面，试图说服她相信礼吉已经「原谅了她的过去」，他们可以重头来过。他们遇到了一些认出了道子的站街女，她们跟道子打招呼。阿

洋却斥责她们，并且说道子「和她们不一样」。对妓女的刻画总是受到批评，说她们被展示得低俗、粗鲁，被描绘成负面的形象，并与温顺善良的道子并置。这是一个奇怪的解释，作为整个场景的背景，从阿洋和道子在遇见其他女人之前和之后的谈话中，都告知了这些妓女的存在。

阿洋关于道子「和她们不一样」的评论，进一步巩固了他作为一个「好男人」的形象。有人写道，这句话揭示了田中绢代在性和美德方面对女性的双重标准。这大错特错。之后，当阿洋和美智子继续交谈时，镜头停留在阿洋低垂的眼睛上，道子感叹道，「不管她的恋人是不是一个美国男人」，在他们眼中，她已经是无可救药、堕落的了。无论她试图给出什么解释，她都能从阿洋的眼神中看到质疑。他也因为嫌弃她而感到内疚。

相对于他的弟弟，礼吉更加「有教养」、更加说教且爱评头论足，他几乎是立即对道子感到了厌恶，这也很快暴露了他的伪善。虽然礼吉的态度是可怕的，但在阿洋的行为的衬托下，几乎被掩饰了过去。当道子的过去再次裹挟着她，而阿洋见证了这一切，在电影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呈现给观众的「善意」态度迅速转变为一种怀疑。

这个场景从两个方面揭示了他对女性的厌恶——其一是内在地将道子置于道德耻辱柱上，再者是外在地歧视那些不符合父权体制下的崇高美德的女性。

最后，美智子感觉到生活毫无希望，并做出了绝望的行为。有些人把这个行为解读为故事对她过去的「惩罚」，这是另一个奇怪的解读。很明显，故事中的每个人都是日本社会的道德双重标准的受害者，事实上，这种双重标准至今仍存在于大多数文化中。道子无法原谅自己在战后为了生存所做的一切，她与一名美国大兵上床，对自己的「性不洁」和「背叛国家」而感到羞愧。男性也是植根于社会的父权价值观念和仇外心理的受害者。

影片的一个次要情节是，阿洋和一个在一家专门卖外国（即西方）出版物的书店工作的女孩调情，这个女孩由香川京子饰演（曾出演《东京物语》《近松物语》）。阿洋从她那里了解到，一些妇女试图把从美国大兵那里得到的美国杂志卖给书店。阿洋看准了这个机会，并搭起了一个杂志摊，专门转售她们的杂志。远远地，礼吉带着轻蔑的表情看着他的弟弟。

然而，礼吉也懂英语和法语，他基本上靠着阿洋生活，直到他找到了一份写英文信的工作。两兄弟的工作都依赖于这些女人，但他们却对她们以及她们与美国士兵的关系大加批判。书店和杂志摊的流行也凸显了美国文化在战后日本的影响，尽管日本公众将美国文化视为敌人。影片通过这一副情节揭示了战后日本社会的另一层虚伪。

与西方电影相比，战后日本的很多电影都以一种更微妙、更复杂的方式探索战争的影响，选择关注平民，尤其是女性所遭受的创伤和后果。然而，这是我看过的第一部以「我们所有日本人都对战争负有责任」这样明确的台词，来承认日本的罪责的日本电影。影片强调了礼吉作为一个「受过教育」的军人的角色，这意味着他在战争中的行为要比他所批评的道子的罪行可怕得多。

田中绢代是当时最著名的女演员之一，从20世纪20年代开始崭露头角，到她成为日本电影史上第二位女导演之前，她在《西鹤一代女》（1952）中扮演的角色在日本和国际上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然而，在1949年，当她穿着和服离开日本，对美国进行友好访问，又穿着西式服装回国后，就遭到了日本公众的残酷嘲笑。

她的老搭档沟口健二反对她担任导演，试图把她排除在日本导演协会之外，她也从未在这件事上原谅过他。在拍摄《恋文》之前，她曾扮演过许多「堕落女性」，甚至还在影片中客串了礼吉斥责的另一个「堕落女性」。她在《西鹤一代女》和《夜之女》（1948）中扮演的角色，探索了一个为了生存而从事性工作的女人的内心深处。这些关于田中绢代演员生涯的基本事实，有助于指导她在《恋文》中的工作。

如果多了解一下丹羽文雄的小说，以及木下惠介的剧本最初是如何从男性视角解读的，又是如何在田中绢代的执导下被搬上银幕的，将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田中绢代描绘女性和性工作者的方式，从来没有通过带评判意识的黑白镜头来看待，她小心地避免纠缠于她们的受害者身份。

这与她同时代的许多其他伟大的日本导演形成了对比，比如成濑巳喜男和沟口健二，他们无疑是这一领域的大师，但他们持续将女性角色作为受害者的创作需要重新受到评估。相反，礼吉揭露了战后日本父权的伪善，他才是对女性施加真正的心理暴力的源头。

在田中绢代的第一部导演作品中，我们看到了一个非常需要的女性声音，它提供了对战后日本女性生活的更细致的解读，尤其是关于性工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