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特曼(读书｜在《草叶集》中，惠特曼说尽了美国的一切)

沃尔特·惠特曼被公认为美国的国民诗人，他的《草叶集》家喻户晓，电影《死亡诗社》中曾屡次出现惠特曼的诗作。在《草叶集》中，他摆脱了旧欧洲的束缚，创造出诗歌的自由体，以断句作为韵律的基础，节奏自由奔放，风格汪洋恣肆，内容包罗万象。惠特曼影响了后世的佩索阿、劳伦斯、庞德、艾略特、鲍勃·迪伦、史蒂文斯……不读惠特曼，就无法真正理解现代美国。

《沃尔特·惠特曼的美国：一部文化传记》

[美]大卫 · S.雷诺兹 著

鲁跃峰 译

上海贝贝特 |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惠特曼的人生经历本身就富有传奇色彩。他出生于纽约长岛附近一个农民家庭，后迁居于布鲁克林。惠特曼做过印刷工、乡村教师、编辑、记者，既热爱大自然的美景，又喜欢阅读荷马史诗，同时受到启蒙思想家潘恩与当时耸人听闻街头小报的影响。在写作《草叶集》成为著名诗人后，又投身南北战争之中，亲自护理战争中的受伤的士兵。他赞美总统林肯，又与英国作家王尔德相从甚密。

《沃尔特·惠特曼的美国：一部文化传记》这部传记记录了惠特曼的整个创作生涯，文学批评家、历史学家大卫·雷诺兹描述了惠特曼的创作灵感来自19世纪美国生活的方方面面：奴隶和大萧条时期的动乱；鲍厄里区“男孩”放浪浮华的生活；演员、演讲人和圣职人员们的激情说辞。我们也看到惠特曼协调他本人的情欲和同时代社会风俗的关系，以及他受到民众的热烈追捧这件事预示了广告和名流的大肆风行。

19世纪50年代中期，惠特曼的《草叶集》的前两个版本问世，当时的美国正处于一个动荡不安的时期。政坛分裂，腐败横行，贫富不均，灾难频发，瘟疫肆虐。这艘国家之船随时会在奴隶制的礁石上沉没。在这口沸腾的社会大锅中，很少有人认为可以通过正常的政治手段使当时分崩离析的美国团结起来。在一个社会失败的时代，诗人宣称自己比总统优越。

草既是一种到处都能看见的植被，每一片草叶又都是独一无二的，于是草叶便象征着所有平凡的普通人，也象征着新大陆的勃勃生机与高昂的平等精神。惠特曼“渴望人人平等”，他在普通民众和被社会摈弃的人群中寻找自己的读者。在社会危机和政治危机造成的真空中，惠特曼那个诗化人格的巨大的“我”奔腾而来，给人们带来了希望，以一种统一整合一切之姿态，一路收集了美国生活方方面面的意象。

《沃尔特·惠特曼的美国：一部文化传记》曾获历史学界首奖班克罗夫特奖和大使图书奖，《纽约时报》评论：“它打开了惠特曼诗歌构成的许多窗口……雷诺兹把惠特曼置于那个时代复杂的背景下，比以前的评论家做得都详细得多。”

1889年5月31日下午，狂风席卷了新泽西州的卡姆登。当时好多人聚集在摩根大厅庆祝沃尔特·惠特曼的70岁生日。卡姆登，这个与费城隔着一条特拉华河的乏味小镇，并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纽约太阳报》曾开玩笑说，它是那些怀疑人生、负债累累或身处绝望之中的人的避难所。因此，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它的九个公民在它最豪华的公共大厅为那位在那里生活了16年的著名诗人举办这次隆重的宴会，因为正是他使这个乏味的城市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麦加似的圣地，吸引了许多名人前来朝圣，其中包括奥斯卡·王尔德、埃德蒙·戈斯和亨利·沃兹沃斯·朗费罗等知名作家。

那天阴云密布，眼看就要下雨了，但摩根店里却洋溢着一派节日的喜庆气氛。三排长餐桌，两排平行，第三排在最头上，构成一幅优雅的图画，到处是白得耀眼的桌布和鲜花。墙上挂满了横幅，台上有乐队在演奏。有些客人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他们都付了五美元的入场费。印有理性的盛宴字样的精美晚餐菜单高档大气，预示着今晚的宴会不会让人失望。半壳小蛤蜊和清炖皇家汤是开胃菜，主菜有黄瓜汁鱼、羊肉、烤牛肉和蘑菇烤鸡可供选择。至于甜点，有一大堆诱人的美味，包括浓汤、花式蛋糕和冰激凌，最上面是法国咖啡和雪茄，还有许多众所周知的各种坚果。

下午五点，人群开始聚集，惠特曼本人并不在场，现场只有各种各样的人，形形色色，应有尽有。哈姆林·加兰和朱利安·霍桑等另类作家与费城古板的律师和银行家们混在一起。晚饭结束后，人们在小声交谈，大厅里充满了对诗人到来的期待。不久，一个警察喊道：“他来了！”大厅里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齐刷刷看向门口。

毫无疑问，许多人为他可怜的处境替他感到沮丧。他曾经高大健壮的身躯现在瘫坐在轮椅上，由一名男护士推着。他曾在一首诗中夸耀自己完美的健康，这是出了名的，但他连中风了几次——他称之为“重击”——他偏瘫了，而消化和排泄功能障碍使他浑身散发出他自己描述过的那种“发潮、湿透、黏稠”的感觉，就像焦油从他身上渗出。

惠特曼

不可否认的是，惠特曼的魅力依然存在。他裹着一件蓝色大衣，里面穿了一件黑色晚礼服，与他平常那件朴素的灰色外套截然不同。他那件干净的白衬衫领口是敞开的，他那顶圆毡帽被推到脑后。他雪白的头发和层层叠叠的胡须给人一种朱庇特式威严的印象：脸上布满细小的皱纹，但粉红的脸色给人一种身体健康的假象。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大大的眼睑低垂着，显出一种疲倦的智慧和无动于衷、泰然自若的神情。高翘的眉毛使他看起来似乎有点惊讶。

他现在有理由感到惊讶。虽然他参与组织了这次活动，但他没有料到迎接他的是长时间的起立鼓掌，也没有料到当他被推到桌子轴心位置时，全场仍保持一片肃穆。当他坐在轮椅上被他的护士埃德·威尔金斯推过房间时，一位非裔美国厨娘跑到他面前，抓住他的手，感谢他在内战时期的医院照顾过她的丈夫。

他原本打算只是象征性地露露面，最后却停留了两三个小时。他从面前的花束中摘下几朵鲜花，啜饮着香槟，脸上那种疲倦的表情消失了。按照他在公共场合的习惯，他很少说话，而更喜欢听那些为他而作的演讲，接受为他祝酒。演讲结束后，远处祝福者发来的信件和电报会被大声朗读出来。发送信息的名单令人印象深刻，包括阿尔弗雷德·丁尼生勋爵、马克·吐温、威廉·迪安·豪厄尔斯、约翰·格林利夫·惠蒂尔、罗伯特·英格索尔和威廉·迈克尔·罗塞蒂等知名作家。其中最具洞察力的信息来自他的英国朋友、前费城人玛丽·史密斯·惠特尔·科斯特洛，她写道：“没有沃尔特·惠特曼，没有《草叶集》，你就无法真正理解美国……他所表达的文明，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最新的’，历史哲学专业的学生不知道他是绝对不行的。”

但那天的那些例行的老套赞美一定会让惠特曼感到不安。这位文学革新者和昔日的波希米亚人怎么可能忍受亨利·Ｌ．邦萨尔提供的这种甜言蜜语呢？

事实上，他生命中的最后几年充满了这些活动，惠特曼真的不是很喜欢这样的活动。的确，他沐浴在晚年才姗姗来迟的享誉世界的喜悦中。那些远足到卡姆登来拜访他的各位名人；那些受到他的诗歌启发的陌生人寄来的发自内心真情实意的来信；真心崇拜他的朋友圈子；还有，崇拜他的人不是只有文学界人士，还会有安德鲁·卡内基这种大亨的喝彩，他为惠特曼捐助了400美元——惠特曼也特别喜欢这种鼓励，这是对他在职业生涯早期遭受的嘲笑和忽视的一种弥补。有一件令他十分自豪的事情是，一家烟草公司出品了一种雪茄，雪茄的标志是他那张慈祥大叔的脸庞，“抽雪茄就要抽沃尔特·惠特曼牌子的雪茄”，沃尔特·惠特曼的美国盒子上写着，“保证古巴手工制作。”

但这样的名声也有其负面影响，比如，惠特曼会经常收到许多要求他签名的信件，这些信他大部分都用来生火了。还有许多诸如此类的烦心事。除此以外，真正的问题是，从一开始，他的目标就不只是成为一个美国名人，不只是成为另一个被人垂涎和崇拜的名人。他的本意是成为社会变革的推动者。1855年，他在《草叶集》的序言中写道：“证明一个人成为诗人的方法，就是他的祖国对他的吸纳和他对祖国的吸纳一样深情。”这是一个斩钉截铁的宣言，他认为这是诗人和社会之间一种重要的共生关系。他已经履行了他在这种关系中的角色。但是美国吸收了他吗？华而不实的宴会，沃尔特·惠特曼品牌雪茄，还有安德鲁·卡内基的募捐，这些都不是他当初设想被美国吸收时所追求的。

可以肯定的是，他确实改变了文学领域。文体上，他打破了传统音步和韵律模式，将诗行解放出来，使之自由地遵循感觉和声音的有机节奏。主题上，他引入了一种新的民主性的兼容并包，几乎从社会和文化生活的各个方面吸收了各种意象。

但这就是最终问题所在。他的豪爽和包容从来就不仅仅是一种文学实践。他宣称：“我认为艺术是为人民——大众服务的。做不到这一点，它就违背了自己的承诺。”在谈到自己的诗歌时，他说：“如果《草叶集》不是为普通人所写的，那它也不会为任何人所喜爱。”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尽管越来越多受过教育的精英欣赏他，但正如他的一位同时代人所说，惠特曼的《草叶集》“对大众来说仍然是可望不可即的鱼子酱”。那些生机勃勃的美国大众大多没有阅读过他的《草叶集》，而正是他们的关注、态度和语言为《草叶集》中的一些最伟大的诗歌奠定了基础。

就是在那个风雨交加的五月傍晚，当离开摩根家的时候，惠特曼带走了一朵玫瑰和一个盛大场合的回忆。然而，过不了多久，一种潜在的不满情绪就会重新出现在我们诗人心中。他向他的朋友霍勒斯·特劳贝尔承认，他永远无法从自己的老脑筋里摆脱那种人们都不怎么喜欢他的想法：“人民，大众，我没有办法接触到他们。”“我需要接触到这……但现在太晚了。”自从他认真严肃地开始诗歌创作以来，他就需要接触人民。他有许多关于美国和他们自己的想法要告诉他们。

这本传记就是他如何从他的国家吸纳营养，以及他如何试图使他的国家吸纳他的营养的故事。

（本文节选自《沃尔特·惠特曼的美国：一部文化传记》序幕）

作者：贝贝特

编辑：周怡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