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刘灵最新随笔——碎片(140))
大师和少年
我第一次到老师家去,是在一个彩钢瓦棚子里,压根儿不是屋面。我怀疑是那个平台,记得从前摆放好多盆景,有火棘、金弹子和雀梅、黄扬、黄荆。我从来不喜欢盆景艺术,不自然,甚至过分地认定摆弄盆景那种人性格扭曲,说变态也不过份。
“你不喜欢也不能随便乱讲!”老师说。
“当然,我知道。”少年冲着他点头。
我记得老师家已经搬走了,买了新房。彩钢瓦棚子为什么会保留下来呢,我确实不知道。老师还是许多年以前的那种穿着打扮,样子没变,皮肤白晰,脸颊基本上没有皱纹。他可能快满九十岁了,依然红光满面。师母也同样是过去那么年轻。他俩正在干啥呢?老师在给盆景拍照,师母只是默默地注意着老人家,担心他会摔倒。
“那些人的盆景难道不要了吗?”我问。
没人回答我。老师没有立马转过身体,师母也压根儿没抬起头。光线晦涩,大多数梦境都差不多,带颜色的梦几乎没几次。
我从教书那地方回城后,从东山水果批发市场批发大西瓜在贵阳文昌路和延安路交叉路口卖,每次遇到经济紧张,好像我都爱干这种事。“你养成了坏毛病。”钟小润说。他其实不叫这个名字,我不方便回忆起,或选择性遗忘,就顺手拣个名字。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生意不怎么样,有个小伙,我不确定是不是住在我们这条街,年龄二十七八岁,大概跟我差不多。他叫划个西瓜,嫌不红没要,叫另外划开一个高低说熟透了,又不想买并掉头就走。结果小华冲上前拦住他,把对方一拳打翻,压在地下拳打脚踢。那小伙是开商店的老板,当时身上背个黄书包,装涨鼓鼓全是钱。他没有当场还手,等回家放好钱,并拿来把牛角刀,弹开把我杀一刀。对方挑地方杀的,屁股只要不杀到坐骨神经,伤不要紧。那时候,别人给我介绍了个女朋友,因为在家里养伤,正好合适谈恋爱。
“我跟妻子的关系错综复杂。”我说。
我怎么会跟老师说起这些一地鸡毛的事,他从来都不爱听八卦。我好像还带着个男孩去老师家,分明就是四、五十年前我的翻版。老师特别喜欢小孩,手上恰好有照相机,马上提议我们合影留念。后来就从楼梯下去,也不是地下室,拍完照,大家开始喝茶。其实就是胡涛在观山湖区那间大画室,厨房在三楼。师母正在煮咖啡。
我喜欢喝马萨克朗咖啡,但师母说,刘灵你一直打胰岛素,还吃二甲双胍,加糖肯定不行。那就只好喝苦咖啡了。老师开始听故事,是希区柯克的《悬念故事集》,他听的《千斤顶》那篇。“右边的人像是根据目击者对犯人的描述所绘制出来的,据目击者称,该名男子曾与希姆斯小姐一同从堪萨斯城的酒吧走出来。”那起案件的受害者希姆斯当年也只有十八岁,警察局长汉普顿•琼斯回忆起发生在高尔夫球场另外一起非常类似的凶杀案。我离开老师家后不久,就听说老师不幸死了。他是从楼梯上不小心栽倒,咕噜咕噜滚下去,因为是深夜,后来发现时气息全无。报案的人恰好就是年轻的师母。师母在一星期后被逮捕,时年她三十五岁,证据确凿。
师母好像没判死刑,而是流放到一个地远天偏地方。一个荒无人烟海岛。我准备坐船去看她,是艘游轮,先会在内河行驶几天几夜,然后出海。又会在茫茫大海上,在汹涌波涛中航行若干天,才到达荒岛。
我在油轮上想起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故事结束时,费尔明娜•达萨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重回黄金港,永远航行的故事,画面浮上脑海。师母保护了我吗?
我跟女朋友谈恋爱两个月分手。这一年我都已经二十七岁,本身就到了应该结婚的年龄。后来,我俩还是各自都结了婚。我的短暂婚姻维持八个月,就轻松离掉了。我甚至还福至心灵发现了一种叫“心神经官能症”的病。临床上有没有这种病呢?
“说句实话,我不清楚。”师母对我说。
“我也从来没有在任何一种文献上读到过这方面内容。”老师喝咖啡,恍然大悟。
“渴望有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家。”我说。
一方面,我和老师全家的关系,并不是三言两语讲得清楚。毫无疑问有着深厚情谊,而许多感情,当然并不被世俗认可。
“何况,我从来不涉毒。不用致幻剂。”
“老师跟师母同样不是瘾君子。”她说。
“我俩早已经分手了。”我脸颊铁青。
“谢谢你的关心。”她反复强调。
“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了呢?”
我好像不慌不忙穿过了楼梯状老蹲坑那种公共厕所。我想起来,就是我在学校上电子技算机大课那间教室。我从后门偷偷溜出去,本来的想法,大概准备买瓶桔子汽水喝。路边小商店确实有卖。我又斜着身体走下无数道石头梯子坎,怀疑是在古罗马的斗牛场。或者是学校足球场。一场阿森纳队与诺丁汉森林队的球赛还没开始。
我回到街上,有个小男孩站在门洞口。我把桔子汽水瓶盖打开,右手上拿着什么东西,以为是包谷粑粑。不小心敷在汽水瓶口。等我已经喝完汽水才想起来是垞屎。
我好像从二戈寨坐双节公交车去贵阳,靠站后抓紧时间下车。我穿过冬青树林子,来到学校宽大平台上。我看见了单位上那个药鬼,他好前几年就被开除,后来我应李蒙博士和阳光工程发起人之一魏可邀请协助他俩干一些文字工作。我希望从前的同事能戒断,上前天小李子来看我,我还伤感地说到这件事情。我叫他A。我曾经给A留了电话号码,希望他主动来找我。
“我可以请李蒙博士给你免费治疗。”
“费了好大的劲,却毫无办法。”他说。
“复吸问题,在世界上都是难题。”
(“他不是叫钟小润吗?”小李子惊讶。
“你别乱讲!”我赶紧制止了他。)
A却并没有找过我,他好像使用美沙酮替代疗法,而美沙酮同样会上瘾。我又看见他从酸枣树林里走出来,我追过去,问他从二戈寨来的时候,看到我的雷克萨斯车没有,白色车,就停在建设银行的对面。
“没有看到。”他用力摇了摇头。
我可能是想留在贵阳看民族盛妆巡游大联欢,人流拥挤,我始终挤不进去。我转脸用目光搜索,到处找A,怕他又走掉了。
我却看到了师母的背影。A站在我身后,小心翼翼对我说,距离婚期越近,他越感到不安。我始终想不明白,A是那么聪明的一个小伙,从什么时候开始偷偷吸食?
我考虑还是回二戈寨过夜,没必要买春。巡游大联欢不能跟足球赛事类比,组织者可能没那么专业,他们不会发放安全盒。突然间,感到内心深处一阵一阵慌乱,我尽量躲开人群。这时候,上到搭起的台子上,有帅哥美女载歌载舞。一个浓妆艳抹女子在唱歌,好像就是拉丁血统的克里斯蒂娜•阿奎莱拉,她唱道:“我看见的那个女孩是谁?她在倒影中注视着我。”A还跟在我身后,穿的拖鞋,但弄丢一只。
我看到了学校的大门,有许多人从两边是金属栅栏那地方鱼贯而入。等我跑到面前的时候,电动门已缓缓地关上了。我始终摆脱不掉师母的阴影,她站在盏路灯下。
斑马线的另一边是瘾君子A,他在等我一起去找卖药那个医生。他又是爵士鼓手。
“阿水都死快三十年了。”我对师母说。
“女歌手好像还一直就站在学校门口过马路斑马线上。”师母说,”她打把布面遮阳伞,细碎花的。身上还是被淋湿了。”
“噢。不知道究竟为什么?”我说,“我还是小男孩吗?多年过去了你还没醒!”
“在荒岛从来没人愿意跟我说话。”
A还站在斑马线上,有一辆灵车冲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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