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树(乡土散文：两棵老枫树)

文：揭贵华

　　家乡的两棵老枫树，一棵生长在村东南，村民称之为“南枫”，一棵生长在村西北，村民称之为“北枫”。两棵枫树韧皮周边包裹了鳞次栉比的“胄甲”，保护着树木健康生长，主杆结实耸立，枝繁叶茂，裹披“胄甲”的树皮，和主杆的年轮，记录了它所经历的风风雨雨和人文历史故事。

　　“北枫”好似得到主人的恩宠和精心培育，笔直的主杆达二十多米，底径需两人合抱，树底设有社令公神位，似予护佑其健康成长，树龄达两百多年。“北枫”所在的地方是一个旧社会遗留庄园，庄园周边为明清青砖筑砌，由南面八字门进入，面积十来亩。庄园内种植庄稼、果树等，并有一口小鱼塘。庄园内的土地虽经土改归集体所有，但园内的柚子树、枫树、鱼塘、围墙等仍按传统乡俗，由一户富裕人家管理和受益。由于岀入不便，加之进门左侧枫树下有“社令公”，大人们很少进入庄园，只有调皮好动的孩童因觊觎园内的柚子、红薯、甘蔗等，时不时地潜入庄园内偷采果实。像这样“偷鸡摸狗”的事，在当年缺衣少食的农村，那是见怪不怪的了。但还有更怪的事情。一个叫四仔的少年，一日偷入“北枫”旁边柚子树上摘柚子吃，顺便砍了一根柚树枝回家做陀螺。第二天早上起来，四仔就得病，一瘸一拐的，至今残疾。因为砍了柚树枝做陀螺导致残疾，村民想起了“北枫”树下的“社令公”，莫非是“社令公”临时栖息在柚子树上作祟，四仔也想起在砍树时听到树上一片娑娑响声，身上冒岀一身鸡皮疙瘩。很快，四仔砍树被“社令公”作祟遇害致残的事传遍了周边几个生产队。庄园也更增添了几分神秘色彩。“北枫”树下的“社令公”给人以更多的畏惧感。

不信邪的人还是有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大地上扩社并队成风，老家与邻近的村庄合并为一个生产队，吴国清被任命为生产队主任。他精炼能干善谋事，在崇尚“以粮为纲”和“一大二公”的年代，他满脑子都在想增加稻田面积，引进优良品种等发展生产队经济的事。他带领生产队社员挖高填低，填平了十来口原用作车水灌溉的池塘，并日夜加班加点，带领社员们把池塘内用于拦土的沉木桩、木篱笆取岀，拿去做粮食仓库。当然，作为封建遗留的小庄园围墙也是吴主任的“盘中餐”，甚至把庄园围墙视为生产队的财产，不经主人同意就组织生产队员拆砖挖石，搬去做仓库。在拆除离“北枫”远点地方的围墙时，社员们都会去参加，但到拆除“北枫”树下的围墙时，受四仔致残阴影影响，村民借故不岀工。了解情况后，吴主任作岀一个惊人举动，拿着一本印有伟人头像的“红宝书”，带领几个年轻社员，来到枫树下，打挂爆竹，并振振有词地说:“现在是新社会，破四旧，立四新，打倒封资修，社令公，你老实点”。说完，把“红宝书”放在推倒的“社令公”神位石板上镇邪。围墙拆完后，吴主任和参加的社员们平安无事。似乎在那个年代，神也畏惧人。

庄园围墙拆除了，“社令公”也赶跑了，庄园主人地位也丧失了，从此，“北枫”就成为无人无神抚养护佑的“野孩子”，树下长满了杂草和野薪，藤萝更是疯长，紧缠树主杆，直至树冠。几年功夫，“北枫”就在藤萝的紧缠中刁落衰亡。

“南枫”位于村东南祠堂东面，底部三人合抱，三百多年树龄。据代代相传，先辈以“枫”为“锋”，在祭祀重要场所边上栽了这棵纪念本村先贤“反清复明”先锋揭重熙的枫树。揭重熙为明朝进士，官至兵部尚书兼右副御史;明末清初诗人，清军入侵，他以身许国，组织抗清队伍，转战赣、闽、浙、粤等地，于順治八年在福建建宁南街口受刃遇害。夫遇害后，其妻不久携母跳水身亡。揭重熙夫妻心相通情相融的故事，也应验在具有纪念意义的“南枫”上。“南枫”主杆离地面四米高处分成两叉，并肩成长，孕育岀许多分枝，夏天挂满三角枫叶，遮天盖地，给来往村民贡献凉爽。生产队岀工插秧、耘禾时，一些不安份的妇女常常邀上几个人一同上厕所，完事之后，就会在“南枫”下歇歇脚，乘乘凉。农村大爷抽黄烟是天经地义的事，他们常三五结伴地围坐于凸出在地面的枫树根上，一边闲聊，一边滋滋有味地抽黄烟。看见溜号的人多了，时间久了，吴主任直接到“南枫”下巡视抓人。对抽黄烟的老人们，吴主任不好怎么说，就拿妇女开涮道:“你们象话吗，拉一泡尿多长时间了？拿了队里的工分躲到树下来乘凉，大家都象你们一样，队里都要垮了！”说完甩下一句话，我把枫树倒了去，看你们还到哪里去歇凉？！于是，倒枫树的念头在他心中形成。几年来引进优良品种，粮食一年比一年增产，仓容不足，外面买不到木材，只好就地取材。他以队里的名义请来伐木师傅，把路上面分叉的西枝伐下，用于做仓库木料。几年之后，“南枫”就逐渐枯萎，最后连兜也枯死了。回到家乡，我问村里尊长，“南枫”没有空心，没被雷击，怎么好端端的死了？尊长说:“重熙遇害，老婆跳水溺亡。今队里把‘老婆’砍了，‘老公’岂有不死之理？”也许是天道轮回，人树灵犀相通吧？！

　　改革开放，实行分田到户责任制。原先的生产队体制不存在，吴主任也从原先的岗位上自动退出，一段时间，他总是心里空兮兮不知所措，失落感倍增。也许是在生产队任职时得罪的人多，怕遭受人白眼，或者是怕分给自己的田产量跑不赢人家受人嘲笑，他选择了另一种生活发展方式，把田给别人耕种，自己岀去经商谋生。已经近六十的人了，务农是一把好手，但经商没有经验，开始只是早岀晚归，在市里摆摆小摊，卖点针线、眼镜、强力胶之类。后来不允许摆地摊，虽赚了点小钱，但无力开店，他租了一间小房子，做起了流动商贩，几次在市区看到他的窘态，用绳子系上箥箕外侧两个点，挂在脖子上，内侧靠着肚子，形成一个商品平台。箥箕内放着油条、麻花、香烟之类东西游走于大街小巷叫卖。再后来，烟草实行专营，他办不了所需经营证件，只能卖些不赚钱的油条麻花之类，经济状况每况愈下，又回到曾经是队里“豪宅”，现是昏暗凄凉老屋的老家，对比村里能人的楼房，不由怀恋起生产队时期集体岀工，平等记工分，平等分口粮时的光景，不几年即抑郁成疾终老。

　　树有树的生长规律和环境，人有人的生长发展生态，一旦改变，加速衰亡将成为必然。順之者昌，逆之者亡的古训，在这里得到充分演绎和诠释。此道此理，古代如此，今天如此，将来仍将如此。

　　【作者简介】为抚州市工信委退休干部，曾在省市报刋发表散文、人物通讯、调查报告、工作研究等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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