琐罗亚斯德教(早在北周隋唐的鼎盛之前,琐罗亚斯德教早就在司马氏的天下风靡)
唐释道世所撰佛教类书《法苑珠林》引刘宋刘义庆《幽明录》的记载曰:
安开,安城之俗巫也,善于幻术。每至祠神时,击鼔,宰三牲,积薪然火盛炽,束带入火中,章纸烧尽,而开形体衣服犹如初时。王凝之为江州,伺王当行,阳为王刷头,簪荷叶以为帽与王著,当时不觉帽之有异。到坐之后,荷叶乃见,举坐惊骇。
北宋李昉、李穆、徐铉等学者奉敕编纂的类书《太平御览》卷687《服章部》、卷737《方术部》也引述了相同的内容,只是具体文字稍有不同。
王凝之是东晋著名书法家王羲之次子——他是才女谢道韫的丈夫,被妻子DISS了一辈子,但是本人也还是有才的,亦工草隶,关于其任江州刺史的时间,传世史籍并无明确记载,但是根据《出三藏记集》卷10《阿毘昙心序》第十,该经于东晋孝武帝太元十六年(391年)至十七年被译出,“时众僧上座竺僧根、支僧纯等八十人,地主江州刺史王凝之,优婆塞西阳太守任固之为檀越,并共劝佐而兴立焉”。又“道敬,琅琊王氏,从祖凝之刺江州,太元十六年入山出家,为远公(即庐山慧远)弟子”。由此不难发现,太元十六年(391年)时,王凝之大概率应当在江州刺史任上。孝武帝卒于太元二十一年(396年),继位的安帝改元隆安。据《晋书》,隆安初年,江州刺史已经是王愉了。因而,王凝之任江州刺史,大致就在孝武帝太元年间,上引记载所反映的也应是这个时间段内的情况。而这段记载中的安开应是一位来自安国的粟特人,其“祠神”的行为,应与粟特人传统的祆教(琐罗亚斯德教,Zoroastrianism,波斯文:مزدیسنا,然而,在某种意义上,祆教具有更广义的定义,琐罗亚斯德教更像琐罗亚斯德Zoroaster在前期祆教基础上进行专业化的人为塑造的宗教)信仰有关。其理由大致如下:
首先,从安开的姓氏看安开大概率属于粟特人。
安为昭武九姓之一。日本学者桑原骘藏先生最早指出“安姓大体是由外国出身者兴起”,“安姓大体是西域胡人或其后裔”。加拿大汉学家蒲立本先生(Pulleyblank)也曾论及:“安是布哈拉的中文名称,那个地区的人们到中国以后,普遍以此为姓。中国关于姓氏的典籍都表明这一姓氏只源自西方国家安国或安息(具体含义因年代不同而有所改变)。大多数生活于唐代的安姓人物,都与那个国家有着或多或少的关系”。我国学者程越先生亦认为:“粟特人进入中国后,多以国为姓,即康、安、曹、史、米、何、石,其中康、安、米三姓在隋唐几乎为他们所独有”。另荣新江先生在释读唐代安孝臣墓志时也指出:“安孝臣和他的三个儿子的名字兴宗、承宗、荣宗,都是地道的汉名。但从他的姓来看,应当是著籍太原的粟特人后裔”。可见,与曹、何等同样在汉地广泛使用的姓氏不同,安姓可以作为判断族属的重要标准之一。虽然上引学者的论述都是隋唐时期的情况,但从姓氏发展的角度考虑,之前六朝的情况更应如此。因而,从姓氏判断,安开极有可能是一位来自中亚安国的粟特胡人。
其次,安开祠神时的行为,与唐代文献记载的,祆教的祆主在祭神时的行动有一个突出的共同点,即“善于幻术”。
如编号为S.367的《沙州伊州地志》记载:
(伊州)火祆庙中有素书形象无数。有祆主翟盘陀者,高昌未破以前, 盘陀因入朝至京,即下祆神,以利刀刺腹,左右通过,出腹外,截弃其余,以发系其本,手执刀两头,高下绞转。说国家所举百事,皆顺天心,神灵助,无不应验。神没之后,僵仆而倒,气息奄奄。七日即平复如旧。有司奏闻,制受游击将军。
又如唐人张鷟《朝野佥载》卷3记载:
河南府立德坊及南市西坊,皆有僧祆神庙,每岁商胡祈福,烹猪羊,琵琶鼓笛,酣歌醉舞。酬神之后,募一僧为祆主,看者施钱并与之。其祆主取一横刀,利同霜血,……吹毛不过,以刀刺腹,刃出于背,仍乱扰肠肚流血。食顷,喷水咒之,平复如故。此盖西域之幻法也。
凉州祆神祠,至祈祷日,祆主以铁钉从额上钉之,直洞腋下,即出门,身轻若飞,须臾数百里。至西祆神前舞一曲即却,至旧祆所,乃拔钉,无所损。卧十余日,平复如故,莫知其所以然也。
中山大学历史系教授、宗教文化研究所所长蔡鸿生先生曾指出:
(入华)火祆教从娘胎带来浓重的巫气,聚火祝诅,以咒代经,妄行幻法。
这些西域幻法的桥段在祭神、酬神时一再上演,既显示祆主们自身的神通,还表示他们的祭祀活动为神所接受,因而获得了神的护佑,并藉此彰显他们所信奉的祆教和祆神的伟大。因而西域幻术是入华祆教祭祀活动重要的组成部份之一。而据上引《幽明录》的记载,在安开的每次祠神活动中,类似的幻术也是不可或缺的重要环节之一。安开也深谙此道,“善于幻术”。可见,“妄行幻法”是两者之间显著的相同点。此外安开祠神时“击鼔,宰三牲”的做法,与唐代洛阳城内商胡酬神时“烹猪羊,琵琶鼓笛,酣歌醉舞”也很相似。
换言之,手底下不能见真章的祆教祆主在中土的宗教影响力竞争中是注定很难胜利的。
再次,安开祠神时的行为,与波斯史诗《列王纪》中记载的一种与密特拉神有关的神判方式极为相似。
根据古波斯文献,凯扬王朝的卡乌斯国王之子夏沃什,被王妃苏达贝诬告曾企图诱惑她。由于双方各执一词,卡乌斯最终决定采纳祭司的建议,由夏沃什钻火阵以辨明是非曲直。按照传统,考验以如下方式进行:堆起两堆干柴,中间仅留勉强可以通过一匹马的窄巷。点燃柴堆,待到火势最猛烈,夏沃什要设法穿过火堆。夏沃什在驱马向火堆靠近时,暗暗向神祷告,愿其保佑无罪之人,并帮助他穿越烈火。随后策马狂奔,逐渐消失于火焰与浓烟之中。当然最终的结果,夏沃什与他的坐骑毫发未伤,重新出现在人们面前。其原因当然是蒙神恩庇,吉人自有天相。
暨南大学文学院历史学系教授、研究方向为古代外来宗教文化史与中外关系史的张小贵先生的研究指出,“此处的神就是密特拉”,密特拉神是“上古印欧人的原始信仰”。琐罗亚斯德教也就是祆教就是在古代伊朗宗教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在《伽泰》(Gathas)中,苏鲁支本人也曾祈求这些神灵,其中有‘其他的阿胡拉们’(密特拉和阿帕姆·纳帕特)”;在年代较晚的,由后代祭司编写的《亚什特》中,则有大量献给密特拉的赞美歌。且“在琐罗亚斯德教经典中,负责审判的也正是密特拉神”。
虽然严格从宗教的细部纯从学术角度进行辨析,粟特系的祆教与琐罗亚斯德教之间并不能直接划等号,但中山大学历史系教授、国际摩尼教学会首批会员林悟殊先生曾指出“粟特系的祆教,保留了阿契美尼德王朝时期琐罗亚斯德教的残存,尤其是萨满教的成分”,张小贵先生也认为“中古粟特地区的祆教信仰保存了阿契美尼时期波斯琐罗亚斯德教偶像崇拜的遗风遗俗”。从考古发现来看,直到8世纪,粟特地区仍流行密特拉崇拜,且“这些密特拉神的形象与阿契美尼时期即编成的琐罗亚斯德教圣经《密特拉颂》中的描述大多吻合”。因而,这种与密特拉神有关的神判仪式,应该为粟特系的祆教所继承。同时,安开祠神行为的本身,也具有神判的意味。即通过“束带入火”来检验他的祭祀是否为神所接受,能否受到神的庇佑。综上,笔者认为,安开祠神的行为,应该就直接源自祆教中的一种神判仪式。
最后,安开祠神的活动中,火的作用十分突出,应与祆教崇火的传统有关。
前文提及,安开祠神的活动,直接源自祆教的一种神判方式,而在整个过程中,火的作用非常突出。这种以火来进行神判的方式,在琐罗亚斯德教经典中还有很多记载,如Denkard(《宗教行事》)第7篇第5章中就有33种之多。
火是正义的体现,因此在琐罗亚斯德教徒的神判过程中起着重要作用。而且作为神的助手,以其公正无误的特性出现在对每个灵魂进行审判的时刻”。如此重视火在神判中的作用,显然与琐罗亚斯德教事火、崇火的教义和传统有关。由于迄今未发现任何更早期祆教的经典,所以学者都只能用琐罗亚斯德教的经典来推测更早期祆教的情况。上文已经提及,粟特系的祆教,保留了琐罗亚斯德教中萨满教的成分,因而这些以火来进行神判的方式应为祆教所继承。而且,从祆教又名火祆教或拜火教可见,粟特系的祆教也保留了崇火、拜火的传统。因此,安开祠神的活动,实际上反映了祆教火崇拜的特征。此外,安开应是较早来到中土的祆教信徒,当时不大可能有专门从事宗教活动的场所,更遑论火坛、火庙的建立。因而,安开每次祠神时,都必须“积薪然火盛炽”,除了幻术表演的实际需要外,实际上也是一种拜火方式上的方便行事。
综合以上几点,笔者认为安开应是一位来自粟特安国(今布哈拉及附近地区)的胡人,其“祠神”的行为,应与粟特人传统的祆教信仰有关。安开被称为“安城之俗巫”,也似应印证其曾在安城定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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