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州路教师公寓(南京火灾致15人遇难：除了电动车，还应警惕采光井)

火灾之后，楼房外墙留下一片熏黑。泱波(江苏分社)丨中新社丨视觉中国摄

对于这场火灾，34岁的张明（化名）最先注意到的是一股熏人的塑料橡胶灼烧味。

2024年2月23日凌晨4点多，烟从窗户缝隙钻进张明父亲的房间，呛人味道成为拯救家人的示警信号。张明打开门，发现过道里全是黑烟，就算开着灯，也很难看清。冬天楼道窗户是关起来的，烟压得矮，离地面只有一米多，他在过道里连头都抬不起来，只能俯着身走，将窗子打开，烟直往外窜。

他和父亲急忙去敲隔壁邻居家的门。他们都是南京市雨花台区明尚西苑6栋的住户，住在18楼。小区是拆迁安置房，一层8户，邻里关系很好，经常见面聊天。他想到，邻居家中都有小孩，得赶紧救人。

有一户邻居家已经烧了起来。张明说，火飘到了邻居家的窗户上，烧进小房间与厨房中。他是从事装修行业的，在邻居用盆桶接水的时候，他使用消防栓，将整层的火都扑灭了。他说，大家在十几分钟内撤离到了楼下，整层安全无虞。张明和父亲断后，逃出来后，鼻子、嘴巴和嗓子里都是黑的，一抠全是灰。

其他住户没有那么幸运，多人在这场火灾中遇难。2月24日凌晨，南京市召开新闻发布会通报称，截至23日24时，事故共造成15人遇难，44人在院治疗，其中1人危重，1人重症，42人伤情较轻。

大火烧了一个多小时。根据央视新闻报道，2月23日约6时许，明火被扑灭。

在发布会上，南京市消防救援支队支队长梁军介绍，经初步分析，火灾为6栋建筑地面架空层停放电动自行车处起火引发，具体原因正在进一步调查。

中国消防协会科普委委员许传升密切关注着这起火灾，他在一线消防队伍中服役27年，曾任山东省两地消防支队支队长。他注意到，火灾在多户房屋发生，快速蔓延，造成人员伤亡的悲剧。

许传升。受访者供图

架空层不可停放电动车

南方周末：火灾为建筑地面架空层停放电动自行车处起火引发，这是什么性质的原因？

许传升：电瓶车燃烧能够产生大量的烟气和猛烈的火焰，在这种架空层停放和给电瓶车充电，一旦发生火灾，烟气有可能进入楼梯间或沿采光井上行，容易导致烟气蔓延，这个位置是不可以停放和充电的。如果要停放充电，那必须考虑有阻止烟火蔓延的可靠设计和管理。

（记者注：根据应急管理部发布的《高层民用建筑消防安全管理规定》，禁止在高层民用建筑公共门厅、疏散走道、楼梯间、安全出口停放电动自行车或者为电动自行车充电。鼓励在高层住宅小区内设置电动自行车集中存放和充电的场所。电动自行车存放、充电场所应当独立设置，并与高层民用建筑保持安全距离；确需设置在高层民用建筑内的，应当与该建筑的其他部分进行防火分隔。）

南方周末：烟气蔓延是架空层电动车起火致险的关键？

许传升：即便架空层停放的不是电动车，而是纸箱子或其他可燃物，还是有可能引起火灾，产生烟气。如果着火，烟肯定要往上跑，要么进到楼梯间里，要么进到采光井里，就是这两个途径，没有别的地方可跑。

楼梯间相对封闭，楼梯间有烟的情况下，你往下一跑，就容易死人。人们将车停放架空层后上楼，通往楼道的门就很难管理，很难把它关闭好。地下车库也是一样的情况。平时我们从地下车库上楼，也是通过门上楼梯或者电梯，如果这时候汽车起火，门没关好，烟也会从楼梯上来。

所以一旦架空层着火，阻止烟气蔓延是关键，不能让烟烧上去。

南方周末：之前有报道说，在火灾中丧生的人大多死于烟雾，而非烧伤。

许传升：对，绝大部分都是因为烟的问题。我们以前有个错误的宣传，说有烟的时候捂上毛巾就可以跑了，其实这也是很危险的。捂上毛巾肯定比不捂要好一点，但问题是温度高、浓度大、毒气大的时候，捂上毛巾也不会有什么太大作用。

正常来说，楼梯间有烟就不要跑，在屋子里待着，把门关好，等待救援，因为屋里面烟少。但是像这次因为各个房间都起火了，没办法不跑，跑的话外面又有烟。这就是两难了。

所以首先要杜绝这种情况出现，我们希望一户起火时，别的户是不会起火的。

更应防范全楼快速蔓延

南方周末：怎样杜绝多户起火？

许传升：从我们消防的角度来讲，我们一般会把火灾控制在小范围之内。举个例子，房间有门，就是希望火灾发生以后，火焰不会破门而出，即便要从门里面烧出去，也需要花点时间。火被关在门内，有了一定时间缓冲，方便消防队来灭火，方便其他人员逃生或者自救。

所以从消防设计上来讲，它是一个很重要的理念。我们传统的住宅楼，每户之间都是用墙分隔的。也就是说，如果这一户发生火灾，不应该烧到另一户去。这种墙在消防上叫“两个小时的防火隔墙”，它火烧两个小时是烧不坏的。单元与单元间的隔墙，可能要烧的时间更长，一个单元起火后，不会轻易烧到另一个单元去。

每一层是独立的区域，发生火灾不应该蔓延。如果蔓延了，整个楼可能会差不多同时烧起来。从消防的角度讲，就不能发生这样的事情。不管是什么原因起火，如果根源性的问题不解决，整个楼可能都会起火。这是我们最核心要关注的问题。

南方周末：如果出现了多户同时燃烧、全楼快速蔓延的情况，原因可能是什么？

许传升：导致全楼蔓延的，基本上是两种情况，一种是外墙是可燃的。以前发生过比较多次了，像上海教师公寓就是这样。另一种情况是，建筑有采光天井。它既然采光，就肯定不是墙，每一户间相通的是一层玻璃，如果从消防规范来讲，应该要求这个玻璃是不能被烧破的，如果烧破了就出问题了。

（注：2010年11月15日，上海静安区胶州路教师公寓楼在外墙保温系统改造时发生火灾。这座公寓外立面上使用大量未阻燃处理的聚氨酯泡沫等易燃材料，正是造成火灾的重要原因之一。）

南方周末：如果建筑的采光井玻璃烧破，可能出现怎样的问题？

许传升：比如说有某户起火，或者采光井下面有可燃物，可燃物烧起来，采光井是烟囱形状，相当于有拔烟效应，火和烟就会往上冲。上面的温度会很高，容易将玻璃烤破，烟就会进到整个空间，如果温度再高一点，会让屋里东西都烧起来。

南方周末：这两种情况，哪一种在实际应用中更为普遍，更容易发生问题？

许传升：这两种现在都比较普遍。我觉得，南方地区大楼外墙可能没有保温材料，但是北方建筑中使用可燃保温材料的外墙就比较多。南方有些建筑是有采光井的，据我了解，江苏肯定有，浙江、北京有些地方好像也有。

南京2023年就发生过这么一起火灾，也是从底下烧到顶上，当时我就特别敏感，写了一篇文章反映这个事。像这种一下烧到顶，又烧到多户里面的火灾，一定要特别认真分析，到底怎么去防范、应对。2023年已经发生过一次，就说明南京市可能有不止一栋这样的建筑，它有很多这样的建筑。

（注：2023年4月3日，南京江宁区大里聚福城小区高层住宅天井发生火灾，燃烧物质为空调外机及天井内堆放的杂物。）

南方周末：多户着火情况，你是怎样判断的？

许传升：火从一楼烧到高层，如果是从楼梯上来是不会烧到家里的。楼梯里面最多是有烟，家里一般不会着火。所以火只能通过其他渠道上来。外墙又没烧起来，肯定是从里面，通过采光井或者其他孔洞。

我是从抖音上看了很多视频，从视频中，很明显能看到有采光井，而且也有人会说是烧破玻璃烧进来的。我们根据从各个渠道搜集的图片，发现它确实是这样的结构。

这就能够解释为啥发生火灾后，能导致快速的、多户的户内蔓延，这是因为高温的烟气和火焰通过采光井向上蔓延，烤破厨房等相关房间后，进入户内导致烟气蔓延或火的蔓延。

设计采光井要慎重

南方周末：你从很早就开始关注全楼着火的问题。

许传升：对，我对这种根源性的问题一直是非常关注的。最核心的因素就是不要发生全楼火灾。

南方周末：这类采光井设计，从消防角度来看是否存在安全隐患？

许传升：在整个楼的设计上，如果采用采光井一定要慎重。即使符合要求，事实证明它也是危险的。这种设计理念肯定是不好的，它容易导致火灾全楼蔓延。

南方周末：你之前说过，采光井是比较常见的设计，如果存在安全隐患，为什么还会允许建造？

许传升：有可能是建筑设计遵循一定的设计规范，但考虑的规则有欠缺。另外，在施工的时候，可能没有完全遵守原来设计的方案。

设计人员有时候主要是从功能考虑，就是说用起来好。设计的时候，估计是从节约空间、提高使用率、节省投资等方面考虑，没考虑太多。

而设计规范里面，它有可能是模棱两可的。因为以前没有这样的设计，大家可能没想到会出这么大的问题。所以搞设计的人也好，搞审查的人也好，要对火灾的基本原理，对一些基本的危险性要有一个认识。往往人们可能认识不够，没想到这种新型的设计，会导致这种危险问题。

南方周末：采光井的建筑设计有何规范？

许传升：其实就是有一个原则，这个原则是建筑防火的基本准则，即任何建筑，不同使用功能（不同的火灾危险性）之间，不同的住宅单元、户之间必须有可靠的分隔。住宅建筑用分户墙实现分隔。分户墙上如果有窗洞，应考虑与对面洞口的最小间距、窗间墙的最小水平宽度和纵向高度，满足分隔的最低条件。

内部有天井（采光通气井）这种设计在现实中可能就是容易形成烟囱效应，引发火灾全楼蔓延扩大，因此是不符合这个原则的，应该在今后的规范修订完善中加以注意。

江苏省地方标准《住宅设计标准》提到，非封闭天井侧向的厨房窗与连廊开口的直线距离应不小于2.0m，当小于2.00m时，厨房外窗应采用耐火完整性不低于1.00h的防火玻璃窗，非封闭天井侧向其他房间窗与连廊开口的距离直线距离应不小于1.0m，当小于1.00m时，应采用耐火完整性不低于1.00h的防火玻璃窗。这个规定是江苏2020年做的，2021年实施，应该也是认识到有这样的问题，但起火的这个楼是2010年左右投入使用的。这种住宅因火灾可能会导致重大的伤亡，所以如果有遗留问题，要考虑应该如何解决。

很多规范标准的条文就是在火灾发生之后进行调整和修订的，没发生火灾时大家可能想不到会有这样的问题。

南方周末：在你看来，这件事情有什么经验教训可以吸取？

许传升：我觉得它可能在整个楼的结构设计和科学性上值得探讨。如果像这种情况的话，发生了火灾，它容易在短时间内蔓延。蔓延导致我们施救的困难，也导致我们居民逃生自救困难。所以说我们要想办法对类似建筑进行重新的研究和考虑，今后要避免这种楼的设计，或者说是要有更安全的设计方案，来避免这种全楼蔓延的根源性的问题出现，这个是核心的。

南方周末：除了你说的这种情况以外，还有什么新型设计可能有类似的安全隐患，可能需要大家进一步关注？

许传升：目前来讲，住宅如果有类似风洞的凹槽式设计，或者是采光井式的，这些设计在发生火灾时，烟和火会往上蔓延，就容易出事情，就会烧到所有楼层，会很危险，消防队也来不及救。

另外一种问题不大，楼里面存在电缆井的话，如果起火，火会从电缆井底下一直烧到顶上，但是设计规范有明确要求，每一层电缆井都要封闭起来，用类似于水泥的防火材料封闭，所以火不能一下烧到底。

（注：根据应急管理部发布的《高层民用建筑消防安全管理规定》，高层民用建筑的电缆井、管道井等竖向管井和电缆桥架应当在每层楼板处进行防火封堵，管井检查门应当采用防火门。禁止占用电缆井、管道井，或者在电缆井、管道井等竖向管井堆放杂物。）

南方周末记者高伊琛 南方周末实习生 邵镕 梁栋

责编 何海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