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先生说：“尼采谓一切文字，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李煜的词作，都是他以最极情的投入，体验了人世间最大的欢乐与痛苦而写成。血泪之作，故能动人心魄。

一

玉楼春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春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光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这首《玉楼春》，是李煜早年的作品。从这首词中，我们可以窥见他早年富贵逍遥的帝王生活。

傍晚的宴会上，宫女们化完妆，肌肤胜雪，一个一个排列在皇宫之中。乐师们吹奏起动人的音乐，声音飘到水云之间。词人醉意朦胧，一阵香气飘来，不知是从谁的身上散发出来的，他拍打着阑干，体会着音乐中的深切情味。宴会结束，词人李煜让人不要点亮烛火，他要静听蹄声，清赏夜月。

这首词可以说将富贵生活写到了极致，他从视觉、听觉、嗅觉等方面，写出了极致的感官享受。然而，这种感官享受并没有停留在物质层面，更有一种心灵层面的满足之感，比如他听到音乐时，会忍不住拍阑击节，体会其中的深切情味，宴会结束后，他又不止于繁华喧闹的享受，而是清赏夜月，在繁华与清静的交替中，体会到更深层次的心灵享受。

这便是艺术家的心灵。

二

菩萨蛮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李煜在他的妻子昭惠后生病期间，又喜欢上了昭惠后的妹妹，昭惠后死后，李煜纳其为小周后。这首词就是写他与小周后偷情的情景，是文学史上有名的艳词。

夜里月色朦胧、轻雾笼罩着鲜花，正是适合幽会之时，小周后手提着金缕鞋，只穿着袜子前来赴约。他们在画堂南畔相见，小周后因为激动，身体还微微地颤抖，她发出了大胆的爱情宣言：“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艳情诗词本就会被人批评，何况还是李煜这样有违伦常的偷情。但李煜仿佛不在意这些，他是艺术上的赤子，以真挚的心灵与感情去感受这世间的一切事物，正是这种不加掩饰的情感抒写，所以他的词才会显得格外动人。

三

清平乐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李煜是重情之人，他的弟弟李从善出使北方，被赵匡胤扣在京师，李煜几次上疏请求赵匡胤放从善归国，但赵匡胤就是不同意。《南唐书·从善传》载：“后主愈悲思，每凭高北望，泣下沾襟，左右不敢仰视。”这首词很有可能就是写思念的李从善的。

离别之后，春已过半，举目远望，不见归人，满眼风景，徒惹内心愁肠。台阶下，落梅如雪般凌乱飘飞，拂掉身上的落梅，不久又落满。“乱”暗含着心绪迷乱之意。“拂了了一身还满”，说明词人久久伫立，还象征着词人的愁绪排遣不得，挥去又来。

大雁飞来，而你的音信却没有来，在那么远的地方，恐怕你归家的梦还难做成，这离别之恨，如同那春草，越行越远却越生越多。

李煜的这首词，情感真挚，体物深切，语言自然，是天然的好词。

四

破阵子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李煜的这首词，是写南唐国破时的情景与感受。

上阕写南唐曾经的美好。南唐国祚三十九年，曾统辖三十五州，它的宫殿雄伟，上接天际，草木茂盛，就像笼罩在烟雾里的女萝，这样美好的地方，哪里知道战争的残酷。

下阕写国破之时的狼狈。自从投降做了俘虏，李煜腰肢瘦减，白发鬓生。那辞别宗庙之时，最是令人仓皇，教坊里还奏着离别的歌曲，他只能对着宫女不停地流泪。

这首词是李煜国破这时的现场写照，从此之后，他的词中只剩下了血与泪。

五

望江南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国破之后，一切美好的事物，便只在梦中。这首词便是梦中对南唐的回忆。

在梦中，他游览上花园，梦中的景象是多么美好，车子像流水一样络绎不绝，骏马如龙般奔驰，繁花在春风中摇曳，明月在春风中映照，那样的情景，是多么的旖旎美好。

梦中多美好，梦醒之后就有多痛苦。近代俞陛云《南唐二主词辑述评》：“以当年之繁盛，突出今日之孤凄。对过去的眷恋越深，此时的悲哀越重。”

六

相见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李煜的这首《相见欢》，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词，这首词抽离了具体的情境，却将人生所有的遗憾与痛苦，注入在林花这一意象之中。

林花谢了，本来意思已经表达完整，后主却加了“春红”二字，这二字可解不可解之间，春是美好的时光，红是艳丽的颜色，林花谢了，那美好的时光也随林花逝去，那艳丽的颜色也消隐在时光之中。

“太匆匆”，多么直白的三个字，却又只能传达那无尽的遗憾，一切在我们还未来得及珍惜的时候，便已经逝去。

世间太多的消磨，对于林花来说，早上有寒雨，晚上有凄风。对于人生来说，今朝有苦恨，明日有忧愁。

那带雨的林花，如含泪的美人，仿佛在挽留，花谢将尽，且赏残红，还有几时能再重逢？这一切，让人无比的留恋，然而这一切终将逝去，人生长恨，就像水长东流，不可挽回。

这短短的一阕小词中，容纳了人类所有的缺憾、痛苦、无奈。这也就是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所说的：“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

七

子夜歌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

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这首词又是写梦回故国，句句是亡国之痛。

唐圭璋《唐宋词简释》中说：“起句两问，已将古往今来之人生及己之一生说明。”古往今来，每个人都免不了忧愁苦恨，但对于李煜来说，他的痛苦，更加销魂。他又一次梦回故国，但这一次，李煜没有写梦中的情景，只说醒来双眼垂泪。

他想登上高楼，排遣内心愁绪，他记得曾经某个晴朗的秋天里，他与身边的人一起登上高楼，眺望南唐江山的情景，那时是何等的恣意逍遥。但现在，高楼只能独上，故国只能梦归，曾经的种种，已然成空，那些美好的岁月，仿佛一场大梦。

清代陈廷焯《别调集》中评：“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八

浪淘沙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

金锁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李煜投降宋朝后，虽没有牢狱之灾，但却处处受制。这首词是他投降后的生活的写照。

起句便是无限的哀伤，对于往事的执念，是李煜后半辈子无法摆脱的痛苦，即使面对着美丽的风景也难以排遣。因为宋廷不让他跟外人接触，他的庭院中，秋风萧瑟，苔藓都长上台阶了，珠帘闲垂，终日不卷，因为没有人会来看他。

金锁是用三国时的典故，三国时吴国用铁锁封江对抗晋军事，最终被晋所灭。李煜的故国已经不在了，他曾经的豪气，也早已付与荒郊野草。夜晚，天气微凉，长空明净，月华高照，本是个好天气，但李煜又想起故国的琼楼玉宇，它们的主人已经不在了，只有寂寞的影子，在秦淮河中荡漾。

繁华旧事，已化烟尘。

九

浪淘沙令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这首《浪淘沙令》，是李煜逝世前不久写的，也算他的绝命词之一。对于他的故国，李煜一而再再而三地写词哀悼，偏偏是写了那么多篇，却没有重复之感，他总是能以深沉的笔调，将人带入那刻骨的沉痛之中。

门帘之外，雨声潺潺，春天即将过去，春意衰残。薄薄的被子，抵挡不住夜里的寒凉，让他在五更时，便从梦中醒来。在梦里，他忘了自己已经囚居京城，以为自己还是那个南唐国主，一整夜里，贪恋那难得的欢娱。

再也不要一个人凭栏远望了，那无限江山，离开的时候容易，再见已无可难。水流东去，花落成尘，春天也即将逝去，今昔对比，一是天上一是人间。

“春去也”三字，沉痛至极。唐圭璋《唐宋词简释》中说：“水流尽矣，花落尽矣，春归去矣，而人亦将亡矣。将四种了语，并合一处作结，肝肠欲断，遗恨千古。”

十

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最后这首词，便是李煜的绝命词，相信很多人都能背了。

欣赏这首词，只须注意他的三组对比，这首《虞美人》前六句，每两句是一组永恒与无常的对举。

“春花秋月”是永恒的，“往事”是无常的。年年有春花，年年有秋月，而往事只会渐渐消失在记忆之中。

“东风”是永恒的，“故国”是无常的。故国已经破灭，每天春风起时，只会让词人想起那不堪回首的故国。

“雕栏玉砌”是永恒的，“朱颜”是无常的。故中的宫殿还在，他的主人却已经离开了，他的主人也到了人生的暮年。

李煜从他自身的亡国之痛出发，通过永恒的自然与无常的生命的对比，上升到对所有人类变化无常的悲哀！抒写了一曲人生的悲歌。

唐圭璋在《李后主评传》中说：“（李煜）他身为国主，富贵繁华到了极点；而身经亡国，繁华消歇，不堪回首，悲哀也到了极点。正因为他一人经过这种极端的悲乐，遂使他在文学上的收成，也格外光荣而伟大。在欢乐的词里，我们看见一朵美丽之花；在悲哀的词里，我们看见一缕缕的血痕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