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赣章(拯救汉字——林语堂与明快打字机的故事)

4月23日是一年一度的世界读书日，在这个特殊日子里，大家都免不了讨论买书、读书，聊书相关的话题。4月22日下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旗下的出版品牌新民说，邀请到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教授曲柄睿与知识分享博主赵凯，并联合漳州市芗城区林语堂纪念馆共同举办，在西湖大梦书店就2023年的新书《中文打字机：一个世纪的汉字突围史》展开了一场精彩对谈与分享。

据出版方介绍，这本书是通过介绍中文打字机来追溯中文与现代信息技术相适应的一段历史。近现代以来，汉字作为非字母文字，在技术语言现代化的过程中遭遇了来自字母文字中心主义的重重阻碍，其一便是无法适应西式打字机。书中描述了在近一个世纪之间，中文使用者在发明中文打字机的过程中进行的各种尝试、经历种种失败或成功的故事，由此反映了中文如何突破字母文字霸权而融入全球化信息时代。

在福建举办这场活动的一个原因是，福建与中国的语言文字、文化改造革新渊源深厚。例如近现代的翻译鼻祖严复和林纾都是福建人，中国拼音开发的鼻祖卢赣章是福建人，而《中文打字机》中重点描述的发明者林语堂也是福建人。在分享会上，两位嘉宾就林语堂的成长和受教育经历、近代东西文明的冲突、汉字的独特性、明快打字机的命运展开了深入地探讨。

曲柄睿介绍，晚清鸦片战争之后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这段时期，大约持续一个世纪，这是中国历史上的至暗时刻。在这段时间里，中国被迫打开国门、走向世界。在西方武力的压制下，国人意识到自己不再像以前那么强大，而要向先进的西方学习。

在这个过程中，国人的自信心也遭受到了严重冲击。这是一个国人极度不自信的时代。一些前辈开始反思，到底是什么导致了中国当时的落后。有些人将矛头指向汉字，认为是汉字的难以书写和理解导致如今局面。所以，要革新文明，赶上西方，就必须对汉字进行改造。

这种论调有一个例证，就是中文无法适应西文打字机。打字机是当时西方世界信息技术革命的一个成果，可以高效地处理文字，是时髦的书写工具，也是现代性的象征。但打字机是西方世界以拉丁字母文字为基础发明的，它的特点是键盘上有几十个按键，敲击一个按键，就能打印出一个字母，26个字母的不同组合，就能拼写出所有的英文单词。

但汉字不是音节文字，它的造字规律和字母文字不同，它的每一个字都是独特的，所以西文打字机无法像处理其他国家的文字那样，只是进行局部的调整就能打出相应的汉字。想要打出汉字，按照西文打字机的逻辑，即一个按键应该对应一个汉字，那就需要一个能容纳下成千上万个汉字的键盘。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键盘，所以中文打字机是不可能的存在。既然中文无法适应西文打字机，那么它就不具备现代性，是落后的文字。

这种论调其实是进化论的视角，是社会达尔文主义的表现。这恰恰与一部分自我怀疑的国人的主张相契合，即中国的落后，是因为文字太过古朴、难以理解。

曲柄睿表示，文明是没有高下之分的，以我们中国文明为例，汉字有自己完整的知识体系，它不是进化金字塔体系的某一个环节。尽管它没法适应西文打字机，尽管西方人说它难以学习和掌握，可它却表达出了那么璀璨的思想、那么丰富的涵义、那么富足的文明状态。这也是像林语堂这些人没法接受汉字落后论的原因。他们认为，废除汉字来适应西文打字机乃是削足适履之举，正确的做法应该是自己发明中文打字机。

赵凯介绍，林语堂的父亲是牧师，他一直接受西式的教育。但林语堂的独特之处在于，他在参加工作后接触到了传统文化，他并没有鄙视，而是看到了其中的可取之处。他是一个将东西方精华集于一身的学者。他在北京开始研究编码，这为他后来发明明快打字机打下了基础。

曲柄睿介绍，在林语堂的明快打字机之前，中文打字机的研发方向主要有两种。其一是常用字打字机，这种机器，准确来说，应该叫拣字机，它有一个巨大的字盘，上面放了几千个常用汉字的字模。常用字打字机的研发思路是，阅读中文不需要认识全部的汉字，只需要认识常用的几千个即可。但这种检字机非常考究打字工的眼力，也不是西文打字机那种敲下一个按键就能打印一个字母的模式，更加印证了“汉字低效率”的观点。

第二种方向是拼合法打字机。这种打字机设计思路是，类比英文单词可以拆分为一个个字母，将中文的汉字拆分成一个个偏旁部首，再打乱、重排，这样就不用在键盘上放上那么多的汉字了。但这种打字机打出来的汉字有些难看，因为几千年以来，中国的造字遵循形-意-音三个维度，其中字形方面讲究笔画的整体协调、美感，所以汉字才能发展出独立的书法艺术。将偏旁部首打乱重组出来的字，偏旁之间的距离不协调，丢失了汉字书法的美感。

而林语堂的厉害之处，在于在这两者的基础上又进了一步，加入了编码的思路。他给汉字进行编码，将敲击按键打字变成敲击键盘检索相应的汉字。

分享会上展示了明快打字机精巧的设计图，小小的打字机上竟然承载了8000多个字（有常用字也有偏旁部首），以恒星环绕的方式排放这些字轴。——这样的方式一举解决了之前键盘无法容纳如此之多汉字的技术难题，而且从表面上看，它与西文打字机相差无几，是真正意义上的中文打字机。

但林语堂这个机器更伟大之处在于研发思路，他通过给汉字编码，发送指令给机器，让机器把符合条件的汉字检索出来，显示到打字人眼前——这是首次将打字和检索汉字结合起来，后世中文输入法就是在此基础上诞生的。

赵凯介绍，林语堂为这台打字机的研发，卖掉了自己在曼哈顿的房子，投资额高达12万美元。然而，这样一个天才机器最终没有得到量产。唯一的孤品，竟然还像垃圾一样被无知的收藏机构扔掉了。赵凯揭晓了背后原因——成本太高，售价高达7000美元，这对一般办公者来说是非常昂贵的价格。再者，这台打字机诞生于40年代的美国，当时国内战争频繁、局势动荡，美方的投资者权衡后认为前景不明朗，遂放弃投资。

曲柄睿表示，明快打字机的诞生，证明中国人并非想不出好的点子，样品也不是做不出来，它其实已经实现了质的飞跃。可这么完美的打字机没有得到量产，这证明有时候决定历史走向的，就是一些偶然的、人们无法预期的因素。这就是历史吊诡的地方。

没有哪个人或者文明敢说自己的认知已经达到尽善尽美，所以文明的交流和互动是常态，而且是必须的。但是，交流要建立在互相理解的基础上。要交流，就需要有共同载体，需要进入到对方的思考模式和情景中。

语言是载体，打字机也是一种载体。要介绍中华文明到西方，要从西方汲取精华，都需要语言和交流工具，所以中国需要主动地去实现技术语言的现代化。这就是为什么那个时代的国人要排除万难地研发中文打字机，这个机械可能在如今的我们看来是一个复古的机械，但当时却是最新的信息技术革命的体现。

这些人的努力向我们证明了，“要保持一切，就要改变一切”，要想拯救汉字，保住中华文化的基因，就得颠覆西方对打字机的认知，打破他们的打字机制造技术的垄断。这就是林语堂等人的努力值得钦佩的原因。

《中文打字机》为我们填补了汉字在活字印刷与中文输入法之间的认知空白，因此这本书的英文版出版后在美国引起了一阵波澜，获得2018年的费正清奖、2019年的列文森奖，这两个奖项是美国学界设立的关于中国或东亚研究的最高奖项。2023年，该书的中文版刚一推出，就引发了科技史和知识史界的高度重视。

来源：新福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