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执一端(幽深无际 古雅有余——钟繇《荐季直表》书法赏析)

幽深无际 古雅有余

——钟繇《荐季直表》书法赏析

张金梁

（按，经典书法鉴赏丛书《十大楷书赏析》之首篇）

《荐季直表》墨迹

魏晋时期，字体发展迅速，书法大家辈出，锺繇傲然杰出独树一帜，被称为“正书之祖”，而《荐季直表》其代表性作品，倍受世人关注。

一、 《荐季直表》的流传

锺繇（151-230），字元常，颖川长社（河南长葛县）人，汉末以举孝廉入仕途，官至尚书仆射，封东武亭侯。曹魏建立，官拜太尉，继迁太傅，位列三公。其饱读经书，尤工书法，影响特大。

锺繇书法流传较少，传世者有《宣示表》、《贺捷表》、《荐季直表》、《力命表》及《还示帖》、《丙舍帖》、《白骑帖》、《常患帖》、《雪寒帖》、《长风帖》等。王壮弘《艺林杂谈》认为，这些作品大都为后人临摹而成，“最可信的是《荐季直表》，此表不仅点画古朴，字法奇古，笔墨间没有一点晋代以后人习气，而且流传有绪。”此一论说，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认同。

《荐季直表》出现较晚，元代陆行直获得后才公布于世。陆氏跋之曰：“锺繇《荐季直表》真迹，高古纯朴，超妙入神，无晋、唐插花美女之态。上有河东薛绍彭印章，真无上太古法书，为天下第一。予于至元甲午，以厚资购得于方外友存此山。”由此可知，陆氏是从存此山处购得。存此山是由宋入元的僧人，号性常子，米芾《宝章待访录》手稿曾被其收藏，他从哪里获取的《荐季直表》则不得而知。陆氏得到《荐季直表》后遍示诸友，毕良、郑元佑、袁泰等人亦为之题跋，定为真迹而赞美有加。该卷明时曾为金阊城西张氏所有，后辗转到沈周手中，继被华夏购藏，并刻入《真赏斋帖》。时权相严嵩喜爱书画，有势力者购去献之讨好，严氏家败，该卷收入内府，不久代禄为一锦衣卫头领所有，后被王世贞获得。到清朝康熙时，为梁清标珍藏之物，继转手年羹尧。雍正四年，羹尧得罪自尽，家产入官，《荐季直表》收入清内府，乾隆刻《三希堂法帖》列为卷首。咸丰十年（1860）英法联军入侵中国，火烧圆明园，《荐季直表》被英兵掠去，卖给广东孔广陶，后被安徽裴景福访购，注录于《壮陶阁书画录》。不久被盗，被埋入土中腐烂。幸存一传真照片，为王壮弘所得，于一九八四年末影印发表于《书法》杂志，世人才得以看到这一珍贵墨迹的庐山真面目。

关于《荐季直表》的真伪，众说纷纭。元人及明贤李应祯、吴宽等皆认为是锺繇真迹，而祝允明、都穆则“不以为然”。之后张丑、徐用锡、孙承泽等怀疑有加，定为唐摹或唐、宋人伪造。主要理由有四：一是锺繇如此重要作品，元之前没有记载，米芾经多见广，其《书史》对此只字未提；二是落款“黄初二年八月日司徒东武亭侯臣锺繇表”，《魏志》中没记载锺繇曾官司徒；三是卷中收藏印不少为伪作；四是书法风格与《宣示表》等不太一致。肯定者辩驳亦振振有词，孙鑛《书画跋跋》曰：“第考诸跋中来历，即始于陆行直，以前不著所自，好事者疑寥寥唐、宋间，亦是见知律。然笔法自妙，不应以耳闻疑目见。若以年衔为驳，则史传所记，主在大政迹不谬，区区履历，非所经意。且此等处极易错，不足为据，伪作者摭史事妆饰固不难耳。季直事陈寿《志》不载，书法创出事，创出正可定为真也。米颠阅书白首，无魏遗墨，语见《书史》。米芾印果似蛇足，然安知非作《书史》后得睹此，不及增入；又安知非以《宝晋》故，妬魏迹，如刘泾不信世有晋帖耶？若贞观、淳化、宣和、大观四印，则的为伪作无疑。且陆跋止称有河东薛绍彭印章，则此外诸印皆至正以后所増耳，蛇足又岂独一颠哉！”孙氏不惜笔墨极力以证其真。关于锺繇官职问题，王世贞《弇州四部稿》云：“黄初二年司徒东武亭侯，盖是时华歆辞疾，繇实转司徒，四年迁太尉，而歆复代之，史有脱漏故耳。二者实可相证，因记于此。”王澍《竹云题跋》也认为：“史书往往多误失实，此或史误亦未可定。”在缺少有力资料证明的情况下，争论者只能靠推理说话，故各执一端难成定论。我们认为，除了文献记载外，更重要的是要看书法本质问题，孙鑛提醒人们“不应以耳闻疑目见”，很有道理。《荐季直表》纸墨奇古，笔法深沉，生动自然，书法全从隶书化出，非常符合锺繇书法精神。若非真迹，亦是高级摹本，其书法艺术价值之重要则不言而喻。

《荐季直表》原件纸本，内芯12.6厘米，长44厘米，十九行，共二百十四字。由于墨迹本不易见到，世人对《荐季直表》的认识，大都来源于刻帖，以《真赏斋帖》和《三希堂帖》影响为大。前者是文徵明父子按原貌摹勒上石，点画字形逼真，气度神韵尤存；后者将十九行改为十一行，变换了原来的章法。字之点画描摹精致准确，然失之浑厚，格调稍逊。

真赏斋刻本《荐季直表》

二、《荐季直表》的书法风格

人们对《荐季直表》之真伪或有分歧，但对其书法艺术水平大都赞不绝口。张怀瓘《书断》谓锺繇“真书绝世，刚柔备焉。点画之间，多有异趣，可谓幽深无际，古雅有余。”《荐季直表》除符合这些特点外，王澍《竹云题跋》还认为“此表在《贺捷表》后，益更精微，益更淡古，盖其晚年融释脱落，渣滓尽去，清虚真味有如此也。”今结合《荐季直表》墨迹，对其书法特色加以讨论。

1、胡肥锺瘦

羊欣《采古来能书人名》载：锺繇、胡昭同学书于刘德升，“而胡书肥，锺书瘦。”故有人将“瘦”变成判别锺书的标准，岂不知“肥”、“瘦”是相对而言。梁武帝《观锺繇书法十二意》云：“元常谓之古肥，子敬谓之今瘦。”董逌《广川书跋》则曰：“书至痩硬，似是逸少㢠绝古人处。”从而可知，锺繇书法比胡昭瘦，但比“二王”肥。众人皆知，传世的《宣示表》为王羲之临本，必然带有王书瘦硬特点，《荐季直表》比其有些点画字形较肥，正符合锺书特点。有人用《荐季直表》有肥笔来否定其为锺氏字迹，论证太简单浅薄了。

2、天然第一

庚肩吾《书品》曰：“张工夫第一，天然次之；”“锺天然第一，工夫次之。”“天然”在此当有两层含义：一是指书家的天资，二是指书作的自然状态。工夫是指临池投入的时间，及获得的传统规矩。工夫具有可操作性，而天然含有与生俱来元素难以人为改变，显得尤为可贵高不可攀。张芝终生布衣以书为乐，其工夫之深是他人难以企及的；而锺繇大半生在朝廷为官，临池时间要受限制，但优秀的天赋使其对书法有特深地感悟，故“三体书”皆善而为世所重。一般而言，功夫深者，尤显精微；天然胜者，重在神情。《荐季直表》书法不以规矩称能，点画信手为之，落笔皆为佳构，生动自然意趣无限，令人浮想联翩赞叹不已。

3、古朴茂密

《荐季直表》之书多存隶法，故显得古雅拙朴，刘熙载《书概》云：“正、行二体，始见于锺书，其书之大巧若拙，后人莫及，盖由于分书先不及也。”非常有道理。锺书用笔直率，结构天成，保持着自然本色。当然质朴的后面，便需要高超的天赋和深厚的功力支撑，如此方能使书法成为浑金朴玉，不然便会变成糟糠朽木。袁昂《古今书评》谓锺繇书“行间茂密，实以难过”。“茂密”一般解释为点画美茂而笔意完密，包世臣《艺舟双楫》则认为：“太傅茂密，右军雄强。雄则生气勃发，故能茂；强则神理完足，故能密。是茂密之妙已概雄强也。”包世臣将雄强寓于茂密涵盖之中，大大增加了茂密的内涵，以此视《荐季直表》书法，便会感到无不默契。

4、笔短意长

黄庭坚《山谷题跋》云：“索征西笔短意长诚不可及”，将此移评《荐季直表》书法非常恰当。所谓“笔短意长”，是说笔墨简约而意趣悠远。《荐季直表》书法，用笔简约自然，全以神行。由于结体宽扁，除横画有较长者外，其它点画大都笔墨收敛，竖画及字之下部撇捺，大都长度缩短，甚至有很多横竖撇捺用点代之，圆润之点如形状各异的宝石，点缀着绵绣篇章；更多的点落笔爽快出锋敏捷，如燕子点水，波纹微妙。可贵的是，用笔简约和点画的收敛，不但没有使书法显得萎缩拘谨，反而产生出了闲雅隽永回味无穷的效果。

三希堂本《荐季直表》（反转）

三、《荐季直表》技法赏析

羊欣《采古来能书人名》曰：“钟有三体：一曰，铭石之书，最妙者也；二曰章程书，传秘书、教小学者也；三曰行狎书，相闻者也。三法皆世人所善。”实际上锺繇的三体书，是通用隶书关照下的三种不同应用书写形式。《荐季直表》是章程书（正书、真书），必然受到隶书影响，此表可能是上奏之稿本，所以书写较为轻松随意，加入了不少行狎书笔法，当时的办公用字，可能大都如此。如出土的吴国简牍中的不少文字，与此非常相近。（如图一）

1、《荐季直表》的用笔特点

《荐季直表》的用笔非常灵活多变，除晋、唐后特重的中锋、藏锋用笔外，出现了较多的侧锋、露锋，因此显得变化丰富，气象万千。

横画书写有起收藏锋者，大多长横皆用此法；有尖笔斜入回锋收笔者，较短的横或右边结构单位的横多用之；有尖笔直入提笔出锋者，诸多短横皆如此处理。整体上看，横画因字取势花样百出，一般多左下方侧锋落笔，横画起笔右尖上翘特色独具。

竖画较短，这是字形体势宽扁造成的，然变化多端：或藏锋圆劲似玉箸；或侧锋竖抹厚重象立石；有时上细下粗如悬胆，偶尔竖末变撇如镰钩，亦不乏将竖变为点者，可谓极变化之能事。

撇有藏锋起笔掠出者，有直撇如竖者，有尖起弯行似弦月者，有缩短如点者，形态各异，丰富多彩。

捺笔主要分为两种：长捺行笔较直尤如横画，出锋向右上提起，颇显隶意；短捺多尖笔直入，按笔渐行，提笔出锋，或重或轻，简节爽快，颇多婉转。

横折竖的书写特点尤为明显，较多横后用笔搭锋直下；有时稍加横势不作转笔，直接写竖形如弯撇，从隶草借鉴而来，非常奇妙。

隶书无钩，《荐季直表》书法仍存旧法，故不少以撇、磔代钩者。即出钩亦不长，如春树萌芽；有时则省略不钩，变化莫测出人意料。

点的变化最多，用笔圆润方向各异的瓜子点，令人眼花缭乱；更多的是尖笔直入按后顺势提起，八面出锋花样百出。值得一提的是，有时将其他笔画化为点，给整个章法增加了灵气和活力。

总之，《荐季直表》书法点画表现出了两大意义：一是成就了楷书的基本法度，后来的八法笔画，在此俱已出现，基本完成了隶、楷嬗递这一书法史上的大变革；二是无法至法，点画随心所欲出人意料，用笔正侧兼取神出鬼没，极变化之能事，使书写向着实用兼艺术方向发展。

日本宇野雪村氏藏宋拓本

2、《荐季直表》书法的多元特色

《荐季直表》整体上看为章程书，然而点画结构上受其它书体的影响比较明显。如言、安、老、直、顿之长横，臣、困、图、壮等之短竖；破、献、用、廉、录等粗撇，无不蕴含着隶书之笔意；再如神、时、用、郡等横折，繇、爰、任、授、爵等顶上撇皆变为横，月、荒、残、清、故、阳、事的结构形态，又具有简牍隶草神韵。（如图二）

更为让人品味不已的是，行书的连笔法在此帖中运用较多。有横竖相连者，如臣、差等；横横相连者，如事、望、勋等；有撇横相连者，如年、不、先、气等；点与点间的相连形式更多，不一而论。

若从偏旁部首上看，有不少完全行书化的者，如金字旁、反文旁，言字旁、竹字头，王字底，火字底，贝字底等，点画或省或连，与行书无异。特别是将“口”字化为两点，如郡、图、同、事、严、谨、司等；双立人化为一点一弯竖，如得、德、复、徒等；还有阳字的左耳的简化，当受章草的影响所至。也就是说，《荐季直表》之书法，将真书的体势、隶书的气度、行草书的灵动寓于一身，让人叹为观止。

3、《荐季直表》之章法

《荐季直表》虽然字取横势，而行气十足，且有韵律美和节奏感，如第一行“臣繇言”三字颇大，“臣自”颇小，“遭遇”较大，“先帝”稍小，“忝列”最小。正如诗句中的平仄变化一样，形成了韵律美和节奏感。而这种美感不是设计出来的，而是作者凭感觉自然显露于笔端，所以大字与小字差别很大，但感觉非常合谐。梁武帝谓锺繇书“如云鹄游天，群鸿戏海”，形容的非常到位。“云鹄”、“群鸿”指字的动态意趣，“戏海”、“游天”指行气章法。《荐季直表》之字笔疾势横行间宽绰，如展翅云霄的飞鹄，随着翅膀的起伏，在天空中时伸时缩忽大忽小，然而仍不忘其行列的整齐一致。再看整体章法中，字的大小动静不一，如辽阔的海面上，有一群鸿雁嬉戏，或展翅慢飞，或侧身戏浪，或遨游水中，境界无限妙不可言。

四、《荐季直表》的影响

《宣和书谱》谓锺繇书“备尽法度，为正书之祖”。自《荐季直表》面世后，人们将此视为学习锺繇书法的最好门径。徐渭《评字》谓“倪瓒书从隶入，辄在锺繇《荐季直表》中夺舍投胎，古而媚，密而疏。”明代善小楷的祝允明、王宠、张瑞图、黄道周、王铎等，皆深受锺繇影响，与《荐季直表》的出现不无关系，故王世贞《锺太傅荐季直表》云：“自华氏之刻行，而天下之学锺书者，不复知有《淳化阁帖》矣。”后来乾隆帝刻《三希堂法帖》，将其置于帖首，乾隆跋曰：“《荐季直表》尤高古淳泊，盖锺书全以隶法，行之非规规楷画也。‘二王’书法千古称最，悉瓣香于此。”在书坛上产生了巨大影响。当代书法发展如火如荼，学习小楷的人们，对唐后法度森严者颇为反感，而对魏、晋锺、王小楷尤为钟爱。特别是质朴生动既具传统法则又有创新空间的《荐季直表》最受人们青睐，成为人们热衷学习的重要法书范本。

锺繇《荐季直表》墨迹照片和真赏斋本

及其他刻本和王壮弘先生和锺繇《荐季直表》墨迹照片的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