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给，这里面加了双份白兰地。”亚尼斯在我们桌上放下盛着三杯“边车鸡尾酒”的托盘，然后在多姆身边坐下。我们此刻正坐在肯普顿区一家禁酒令主题酒吧^[1]的红木隔间里。

“我不敢相信，他们竟然把你停职了。”多姆舔着杯沿上的糖边。低亮度的红光投在他脸上，他的表情异常阴沉。

我叹了口气：“我想杰丝走完法定停职手续需要些时间，至少她也听了我这边的说法。”

一开始，杰丝的表情僵硬，十分警惕。她完全被读到的内容惊呆了。然后我把衣帽间里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复述一遍这件事让我很难过，但至少我的眼泪似乎让她相信了我说的才是真相。

“克洛伊，既然你告诉我这不是你自愿的，那我相信你。”她说着，拉我过去拥抱了我。

“但恐怕在我处理这件事时，你和贾尔斯都不能来办公室。”

显然贾尔斯坚持是我扑向了他，他现在只想把我赶走。他说我已经暗恋他好几个月了，我应该因“不当行为”被解雇。

“他们肯定不能因为这个解雇你。”亚尼斯说。

“他和我的说法完全相悖，可悲的是，他掌握的权力比我大得多。”

“是，但如今这种卑劣小人是没办法脱罪的——看看哈维·韦恩斯坦吧。”

“嗯……不过拜八卦小报所赐，我现在也算不上什么可靠角色。”我凄惨地搅拌着我的酒。

“你觉得是谁拍下的那张照片？”多姆问。

“可能是客人里的任何一位——也许是贾尔斯的对手。”

“好了，我们绝不能让这件事毁了你的婚礼。”多姆猛地甩了一下手，“别管那些人怎么说，你的朋友们都知道真相。”

亚尼斯把手放在多姆的手上：“不过，也许你可以把婚礼推迟一些，等到这阵风波平息下来之后再说？否则可能会让局势进一步恶化。”

“我们为什么要迎合他们？”多姆甩开他的手，“我们得昂首挺胸地面对他们——再有两周就是大游行了。”

我和亚尼斯对视了一眼，我有点儿同意他的观点。我的信心已经被击垮了，不确定我是否有力量继续为自己的利益而战。在我读到《每日邮报》的文章时，我甚至开始有点儿讨厌自己。

“就算‘领导者’真的炒了你又怎样？”多姆身体前倾，“你不喜欢在那里工作，也并不需要他们。你的博客写得很好，你是个很有天赋的写作者。你会找到另一份工作的，没问题。”

一想到要熬过求职的整个过程，我心中就充满恐惧。我已经历过太多次，知道那有多令人沮丧。

“你觉得哪个老板会想雇用我——一个手淫的小三自恋狂？”

“今天的新闻报纸，明天就是炸鱼和薯条的包装纸了。”多姆固执地说，“布莱顿人可是很喜欢炸鱼薯条的。”

又喝了一杯后，亚尼斯起身准备离开。“我们回公寓见？”他揉了揉多姆的头发。

多姆只是闷闷不乐地耸耸肩，拿起了他的鸡尾酒餐巾。

亚尼斯走后，我对多姆说：“拜托，不要因为这件破事跟亚尼争吵。”

“但这恰恰证明了他多没骨气。”多姆眼神倔强，“我不喜欢欺负别人的人。相信我，我遇见过不少。”

“你超有勇气，我简直太爱你这一点了。”我说，“但有些人会更乐于避免冲突。你们还在因为他妹妹的婚礼争执吗？”

“对，现在这已经变成了一件大事。亚尼斯觉得，如果他真的邀请我，我就会忍不住找他那些心胸狭窄的亲戚算账。”多姆的嘴抽搐了一下，“还真说不定。”

我暗笑：“你这个小恶魔。来，我们走吧。”

我们走到圣詹姆斯街上。这个下午温暖舒适，天空是明亮的金色，餐馆和酒吧都敞着门。我们向“龙虾吧”走去，音乐和笑声飘了过来。

“我们现在去和魔方制片公司的人见面做什么？”多姆问。

“碧安卡想拍一些我在婚礼会场讨论装饰的镜头，好让大家更期待。”我叹了口气，“我现在的热情简直不能更低了。”

“哦，克洛。”多姆用胳膊挽住我，“整个婚礼的意义就是在讲相信自己，不是吗？当然了，在事事顺心的时候，这很容易做到，但当你身处糟心的风暴中时，比如现在，这一点才真正重要。”

我们走到“龙虾吧”时，碧安卡和赛斯正在店外拍AJ。碧安卡穿着芥末黄色的连衣裙，正在看AJ说话。AJ系着和帆布躺椅同花色的围裙，上身穿着白色背心，露着微微隆起的二头肌。

“克洛伊当然不正常！”他说，“在这个混乱的世界里，你要是能给我找到一个真正‘正常’的人，我就让你终生免费吃薄煎饼。”他看到了我，挥挥手道：“嘿，克洛伊！”

碧安卡迅速转过来，赛斯穿着一件史努比图案的T恤，摆弄着相机，没有看我的眼睛。我在内心深处呻吟——我敢打赌，他们现在肯定非常后悔选择了我，毕竟报纸上现在都在说我破坏了别人的家庭。

“听着，昨天《每日邮报》上的那篇文章……”我向碧安卡走过去，“如果你们不想继续拍我，我也能理解——我不想降低你们纪录片的格调。”我看看她，又看看赛斯，“但我还是要说，那些都不是真的。是贾尔斯强吻了我。”

赛斯双唇紧闭，仍然专注于他的镜头。碧安卡眨了眨眼，然后咯咯笑了起来。

“克洛伊，不要以为“每日骂报”能阻止我们——我们可是在媒体工作，记住！我一眼就看出贾尔斯是个色狼！无论如何，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负面宣传’。”

“呃，你读过他们怎么说我吗？”

“他们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选择听什么！”AJ走过来，站在我旁边，“别理那些趁火打劫的媒体，克洛伊。”

“现在‘龙虾吧’里面客人有点儿多，”碧安卡把两把帆布躺椅拖到鹅卵石道上，“你和多姆就坐在这儿给我们讲讲婚礼的准备工作吧！我们会把码头做背景。”

“嗯，我们决定以海滨为主题，营造一种悠闲的乡村氛围。”多姆倒在帆布躺椅上，得意扬扬地笑着说，赛斯把镜头对准了他，“我觉得伴娘的礼服特别漂亮。克洛伊，你想告诉他们吗？”

“不，你来说吧。”我微笑道。

“好吧，嗯，我们一直在使劲想该用什么配色，然后有一天晚上，我们坐在海滩上，给朵拉扔鹅卵石玩，克洛伊突然说：‘就是这个——鹅卵石！我们让伴娘们穿上鹅卵石颜色的礼服吧！’一开始，我有点儿怀疑。我的意思是，大家都会觉得石头没有什么颜色，但是……你看！”多姆弯下腰，捧起一把鹅卵石，“当你仔细观察它们的时候，你会发现，它们的颜色比你想象的多得多！看……有深栗色，淡太妃糖色，浅灰色，浅粉色。一把石头里，就有这么多！”

赛斯把镜头拉近，对准多姆的手。碧安卡则看向“龙虾吧”，人们正从店里出来，走上木质露台。

“那食物都有什么？”她心不在焉地问。

“AJ在设计一份梦幻菜单，对吗？”我问AJ，他正把盛着柠檬水的塑料杯放在我旁边，“我们会有丰盛的海鲜拼盘。”

“哦，正是如此。”AJ直起身子，“有茴香烤鱿鱼、红烧扇贝、金枪鱼片、贝类浓汤。”他像个指挥家一样挥动着双手说道。

“汤姆，别丢下孩子们不管！”我们听到露台那边传来专横的大嗓门说话声，我惊慌地看向多姆。

“该死，是琳达！”

琳达看到了我，大步走了过来：“克洛伊，你到底来干什么？我没有邀请你！”

“我本来就住这附近。”我站起来，AJ关切地看着我们俩。

“但我的搬家告别派对租用了这个场地。”琳达不耐烦地指了指露台上的那群人。我看到莫拉格和邓肯正在和希瑟、雷以及“欢乐”聊天，心中顿时有种被排斥在外的刺痛。

汤姆走到我们旁边，他穿着粉橙色衬衫和斜纹棉布裤。他递给琳达一杯塞满新鲜水果的皮姆酒，怀疑地看着我：“天哪，克洛伊。这可真是一个惊喜。”

“我们以为自己也能参加聚会，汤姆。”多姆从帆布躺椅上站起来，舔了舔嘴唇，“我可是很喜欢公立学校的性感小美女的。”

“我们这里可不欢迎那种事，谢谢。”汤姆结结巴巴地说。

碧安卡咯咯笑了，我转向镜头说：“嗯……也许我们可以换个别的地方？”我撇了撇嘴，想让他们知道我现在有多尴尬。

“现在他们都到露台上了，你们可以进店里？”AJ建议道，“对不起，我以为你知道这个聚会。”他低声对我说。

“这些相机又是怎么回事？”琳达询问。

“我们正在拍摄一部关于克洛伊婚礼的纪录片。”碧安卡兴致勃勃地回答道，一边示意赛斯把镜头对准琳达，“你对此有什么想法吗？”

琳达把前额淡褐色的头发拂开：“简直太荒谬了！克洛伊现在显然精神不正常。艾玛和我都被这件事弄得很心烦，对吧，艾玛？”

她把艾玛叫了过来。艾玛穿着飘逸的薄纱裙，正在和她丈夫詹姆斯急切地说着什么。

“哦，看看啊，这不是该死的‘乐观小姐’吗。”多姆慢吞吞地说，他看着艾玛不情愿地走过来，脚在地面上不停轻拍。

“克洛伊，我不知道你会来。”艾玛看了一眼我的眼睛，然后飞快地移开目光，皱眉望着地平线。朵拉高兴地摇着尾巴，气喘吁吁地跑上去迎接艾玛，但艾玛只是用手按住了它的额头。我感到一阵悲伤，我从来没觉得离她这样远。

“克洛伊一点儿也不尊重婚姻的神圣。”琳达对着镜头说，“尤其是最近发生的事情，更能说明这一点。”她转向我，“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你和你老板的照片。你真是走上邪路了，勾搭有妇之夫绝对是最糟糕的行为。”

“我什么也没做！”我尖声叫道，“是他强行那样的！”

“哦，拜托，你们接吻的照片都在报上，这可不是什么无聊的谣言！”琳达嘲笑道，“我一直知道你很刻薄，可我从没想到你会干出这种事来。”

“那你相信我会做出这种事吗？”我问艾玛，她抱着胳膊，试图让自己显得冷漠，“这就是你没有联系我、支持我的原因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想，克洛伊。”她的声音很冷淡。

“事实上，我跟贾尔斯的朋友们一起打高尔夫球。”汤姆嘟起嘴唇说，“我听说，是你扑到他身上去的——这几个月来你一直很伤心。”

“嗯，这更说得过去。”琳达不屑道，“贾尔斯是伊顿公学毕业的，会继承一大笔财产，有三套房子、一家成功的公司，还有一个以前是模特的妻子。他为什么要破坏这一切？”

“况且我又没什么可失去的，对吧？天啊，你们真是我的好朋友！”我瞪着艾玛，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鹅卵石路。琳达露出一丝假正经的微笑。

“她们并不是朋友，克洛。”多姆用一只胳膊搂着我的腰，“走吧，你不需要遭受这种对待。”

“没错，你们都滚开吧，我要走了。”说完，我对着碧安卡抱歉地摇摇头，和多姆一起朝“龙虾吧”里走去。我对琳达说：“希望你被该死的皮姆酒呛到。”

“该死，克洛伊，那个女人太讨厌了。”AJ快步走到我旁边，“我要把他们都赶出去吗？她的朋友都和她一样没礼貌。”

“别费心，他们可能都很有钱，所以你也可以从他们身上榨点儿油水。反正我已经要走了。”我在“龙虾吧”的门口和他拥抱了一下，说了再见。

“伙计们，我想我们今天得取消计划了。”多姆转向碧安卡和赛斯。他俩紧紧跟在我们身后，赛斯肩上还扛着相机。

我避到一旁，让一位留着棕色光滑波波头的孕妇通过。我盯着她右脚踝上的玫瑰文身。这个图案似乎有些熟悉。

我看了一眼那件鸽子灰色的束腰外衣，衣服在她隆起的肚子上绷得紧紧的，还有那串长长的珍珠项链。我恍然大悟，最后看向她那双斜斜的绿眼睛。

“莎弗伦！”

“你好，克洛伊。”莎弗伦看了一眼我身后的碧安卡和赛斯。

“你这是……他是不是……”多姆像拳击运动员一样，围着莎弗伦跳过来跳过去。我太震惊了，完全说不出话来。

“是的，我怀孕了，没错，孩子是安特的。”莎弗伦翻了个白眼，就好像这个话题非常无聊似的。

“真是说谁谁就到。”看到安特从“龙虾吧”里走出来，多姆冷笑了一声。安特身后是艾玛的丈夫詹姆斯，后者看到我时一下子把头撞在了门框上，他皱着脸，无声地向我道了句歉。

安特穿着一件短袖白衬衫，他的手臂肌肉发达、皮肤黝黑。我默默地注意到，他看上去特别健康，非常帅。

“该死。克洛伊。”他困惑地看了一圈我们这群人，朵拉想对他表示欢迎，结果再次遭到拒绝，他推开朵拉，道：“我还以为他们没有邀请你呢。”

“确实没有。”琳达、汤姆和艾玛也跟着过来了。

“能不能别再说我没被邀请了——这里是向所有人开放的海滩！”我终于找回了说话的能力，而且声音非常大，“那么，琳达，你批评我，但你却认同这个，是吗？”我指向莎弗伦怀孕的肚子，“你知道这两个人背着我快活地鬼混，满口谎话欺骗我吗？”

琳达的嘴张开又闭上——她试图让她的个人道德准则合理化，艾玛则瑟缩了一下。

“听着，克洛伊，我能理解你为什么生气，但我们不应该在这里说这个。”安特举起一只手掌，“那架相机在干什么？你有必要把一切都公开吗？”

“闭嘴！”我指着他，“你这个大渣男！你知道你有多差劲吗？一开始，你说你感觉被困住了。”我举起手指，数着他可怜的借口，“然后你告诉我，你不是有意伤害我的，接着你又说是我的错，就好像我才是变了的那个人。现在你又要和我的室友生孩子了！你还说是我疯了？”这种不公平的待遇几乎让我说不出话来。

“实际上，这都是意外发生的！”安特咆哮道，好像这样就可以免除他所有的罪责。

“但我们已经准备好了。”莎弗伦用手抚了抚肚子。

“哦，是的，你看上去确实准备好了，莎弗伦，剪好了飘逸的新发型，穿上了这身土气的衣服。”我弹了一下她的波波头，她退缩了一下，“把你邋遢的脏辫剪掉了，对吗？”

“你可以除掉伪嬉皮头上的脏辫，但你没办法把脏辫背后的伪嬉皮除掉！”多姆告诫安特。

“对了，我把你的蠢铜锣卖掉了。”我告诉莎弗伦。

“你怎么敢！”她傲慢的表情维持不住了。

“是你怎么敢，你这个卑鄙的死贱人！”我们瞪着对方，我的内心充满了愤怒。如果她没怀孕，我现在就会把她扑倒在地。

“听着，我们都需要冷静下来——现在这种情形对任何人来说都并不好受。”艾玛走向我，嘴唇颤抖着，詹姆斯的一只手安慰地放在她肩上。

“哦，你说得可真对，姐，这绝对不好受。”我低声说。

“怪妈妈——！”麦茜忽然出现在门口，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起来，她那张小天使般的脸孔兴奋得容光焕发。她毫不犹豫地向我扑过来，把一头金发的脑袋埋在我胸口，大笑不止：“我好想你！”

我俯身吻她的太阳穴，呼吸着她身上的芳香：“我也想你，亲爱的。”情绪在我胸中涌动，我使劲咽了口唾沫。

“看，你看见了吗？这里面有个婴儿！”麦茜转过身，把手掌小心地放在莎弗伦的肚子上，我们都惊慌地看着她。她问：“你想和我一起跟他聊天吗？”她把两只手拢起来放在嘴上，低声对着莎弗伦的肚子说：“你好呀——小宝贝！”她的蓝眼睛闪烁着喜悦的天真。

我再也承受不住了。我疯狂地眨着眼睛，强忍住泪水，双手乱摸着去找多姆。抓到他时，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感觉到他的手臂又一次搂住了我。过去几天的压力全部崩塌，砸在我身上。多姆温柔地把我带离这群人，我靠在他身上，哭了起来。

[1] 20世纪20年代，美国开始实行禁酒令，很多地下酒吧会伪装成普通商店卖酒。后来禁酒令废除，便有许多模仿禁酒令时期地下酒吧风格的酒吧诞生，以纪念当时的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