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文先秦策（十五）：厨子、戏子和痞子三方角力的楚国灭息服蔡之战中，楚文王顺利实现灭息服蔡的战略目标，并将桃花夫人息妫带进了后宫。北上中原的大门已经打开，楚国的进击之路也还在继续，这次的战略目标是位于襄阳附近的邓申二国。

《史记》记载的楚军“伐申过邓”，与晋献公的“假途灭虢”之战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但时间上却早了三十年，换而言之，“假途灭虢”其实是个山寨版。

邓申两国之所以在楚国的黑名单上，不为别的，碍眼而已。

我蛮夷也：进击的楚国

当年的楚国绝非战国时被张仪忽悠之后江河日下的怂样，以“筚路蓝缕”著称的楚人在春秋早期完全是一副神挡杀神的模样，从先祖熊鬻以“周文王师”的功劳得以“封以子男之田，姓芈氏，居丹阳”，上头圈定了区区五十里的子爵封地之后，他们的逆袭堪称一部史诗。

▲从五十里封地到泱泱大国，楚国的战斗力从来不虚

因为“下堂”接见诸侯而导致王室微信骤衰的周夷王在位之时，楚军熊渠就利用江汉平原的混乱出兵消灭了庸国和 杨虿，一直打到了今天武昌地区。

熊渠曰：“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乃立其长子康为句亶王，中子红为鄂王，少子执疵为越章王，皆在江上 楚蛮之地。--《史记.楚世家》

楚人向来对低微的子爵封号耿耿于怀，向来是“不服周”，这位熊渠当年干脆将三个儿子都封了王，自己自然升级为“王的老爸”，潇洒地压了周天子一筹。当然，摄于西周的威压他过把瘾就收了，楚国再次称王是楚武王在位之时。

有趣的是，“我蛮夷也”居然成了楚君后来的口头禅，看谁不顺眼就直接开揍，完全一副混不吝的姿态。这在中原诸侯远水解不了近渴的江汉平原很是好使，楚国逐渐将星罗棋布的姬姓小国都收拾了一遍。

到楚文王熊赀继位之时，楚国通过上百年的猥琐发育，从当年的五十里小国已然成长为南方一霸，江汉平原仅存的诸侯们都过着战战兢兢的日子。

地缘分析：邓国才是真正的目标

对于邓国而言，楚国似然可怕，但尚不足以带来致命的威胁，因为他们也很强大。

近几十年考古发现的出土文物，证明了邓国包括了今天的襄阳北和谷城南部分土地，是地跨汉江有纵横两百里地盘的诸侯大国，几乎囊括了整个富饶肥沃的南阳盆地。

子姓的邓国是殷商的后裔，之所以得此物华天宝之地，多半是既成事实，周天子顺水推舟地赏赐并委以抵御南方威胁的重任，想来该是何等的尊贵和荣耀。

所以，邓国并没有害怕楚国的道理，更何况楚文王还得叫邓侯一声舅舅。

至于申国，值得一提的也就是他的位置。

“申在南阳宛县，申伯之国，吕太公所封……”--《汉书·地理志》

宛城是汉代著名的战略要地，汉景帝时浩浩荡荡的七国联军就是因为围攻宛城而不得导致粮道被周亚夫断绝而崩溃，而诸葛亮在《隆中对》中的北伐方案就有“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的计划，宛城距离周天子所在的洛阳不过两百多公里，“问鼎”起来很是方便。

▲古邓国文物：邓侯乘鼎

从地图上看，楚国最初的封地老河口则处在邓国的包围当中，北边有群山阻挡，西边是滔滔汉水，连汉水西岸的庙滩都是邓国的地盘，楚国不可能发挥“南辕北辙”的精神，要攻打申国去伐申，除了从邓国借道，再也无路可走。

楚文王和大臣们迅速拟定了“伐申过邓”的实施方案，这种伎俩的成功往往寄托于对手智商的欠费。

噬脐莫及：邓国的明白人

老婆和车子是今人的两不借，放在春秋则可以追加一条：借道。

▲南宋借道蒙古来收拾宿敌金国，的确是一部臭棋

原因很简单，这是一件败人品的事情，如果事不关己大可以两不得罪，但借道无异于帮凶，于结果而论也是损人不利己的勾当。故而有此行径者莫不遭到反噬，比如假途伐虢中的虞国和借道给蒙古灭金的南宋。

作为第一次借道，楚文王甚至只打了一张亲情牌。

楚文王伐申，过邓。邓祁侯曰：「吾甥也。」止而享之。--《左传.庄公六年》

邓祁侯对于外甥积极进取的想法很是赞赏，不光借道，还强拉着请客吃饭，一种替别人数钱的感觉油然而生，但邓国并不是没有明白人。

骓甥、聃甥、养甥请杀楚子，邓侯弗许。三甥曰：「亡邓国者，必此人也。若不早图，后君噬齐。其及图之乎？图之，此为时矣。」

被人算计而亡国的诸侯中，总是不缺乏明眼人，此时发现情况不对的是邓侯的另外三个外甥，此段说辞就是“噬脐莫及”的典故：杀掉楚子（楚国当年还是不入流的子爵）当为一劳永逸之计，现在正是将计就计的“此为时矣”，等到楚国灭掉申国再来收拾邓国之时，就如同咬自己的肚脐一般，难度可想而知。

看来邓侯家族的遗传出了一点变异，闺女生的儿子要么奸同鬼蜮，要么眼光毒辣，唯有这个舅舅是个恪守信义的“老实人”，但究其合伙算计申国的勾当，却也算不得君子。

所以邓侯就是单纯的脑残，生怕以后请客吃饭没人捧场，祭祀剩下的食物发不下去（人将不食吾余），哪怕三臣反复告诫以后请客的机会怕都没得了（抑社稷实不血食）也成了然并卵的聒噪。

“巴子使韩服告于楚，请与邓为好，楚子使道朔及巴客，以聘于邓……背巴师而夹攻之。邓师大败，郁人宵溃。”--《左传.桓公九年》

早在二十多年前（公元前703年），同为子爵的巴国和楚国各派使者不辞辛苦带礼物来主动结好邓国，可见当时后者的国势与威望。但结果并不美妙，邓国“邓南鄙鄾人攻而夺其币，杀道朔及巴行人”，瞧不起两个乡巴佬也就罢了，居然杀人越货，丝毫不给妹夫楚武王面子，于是楚国则利用这个机会连同巴国结结实实地揍了邓国一顿。

看来，这位邓侯在脑残之外还有些健忘啊。

人品反噬：邓国的灭亡

人品矛盾的邓侯最终选择了借道，楚军也顺利的拿下了申国，这是一块标准的飞地，不同于网络时代的讯息沟通，当年唯一的选择就是打通连接或者替他人做嫁衣。

还年，楚子伐邓。十六年，楚复伐邓，灭之。--《左传.庄公六年》

灭申当年楚国就发动了针对邓国战争，虽然史册语焉不详，但基本上可以脑补。

有送行宴就有庆功宴和分赃会，楚文王既然将邓国视作盆中菜，想来不会等到邓国做出任何反应，在邓侯郊迎自己凯旋回来的当天就发难攻击了邓国，笑里藏刀的楚军在寒暄之后直接亮剑，邓侯贪婪的笑脸转眼间拧成一团，此刻后悔药是买不到了，猝不及防的邓军转眼之间就被楚军击溃。

史册上并没有记载这位邓侯的去向或者生死，这些也不再重要了，因为邓国已经残了。虽然没有当场灭国，但楚军绝对不会满足于修理一顿就收工，从丹阳到申国故地被楚国被成功地连成一片，邓国被腰斩成两段，南边的襄阳一带很快将被楚国收入囊中。

十年之后，苟延残喘的邓国终于迎来了意料之中的覆灭。

综上，楚国以最小的代价消灭了问鼎中原的两个障碍，“伐申过邓”其实更有资格取代“假途灭虢”成为三十六计之一。始作俑者功成身退，重蹈覆辙的蠢货们确前赴后继地咬钩，想来是被允诺的好处蒙蔽了双眼吧。

南北对峙：有人在争霸图名，有人则忙着捞实惠

春秋初年是一个混乱中透着章法的时代。

彼时的中原，郑庄公姬寤生去世之后陷入权利的真空，什么叫争霸，怎样去争霸，哪怕是对于管仲齐桓公这对超一流组合而言也处在摸着石头过河的探索阶段。从长勺之战的惨败到北杏之盟的一地鸡毛，管仲都有点糊涂了，好在楚国的威胁给了他们一个机会，终于在幽地开了一次成功的大会，算是开了个好头。

▲幽地之盟

而此时春秋四大强国的各位们在干嘛呢？

晋献公还在消化站队周平王后被赐予的河西地区“无限开火权”，他将太行以西至殽函以东的地区地毯式扫荡了一遍，史载“并国十七，服国三十八”，晋国得以成长为齐桓公之后春秋真正的话事人。

秦国则凭借着王室遗弃的丰岐之地开始了屌丝逆袭，从当年的附庸（男爵）到高出楚国一头的侯爵，他们还在忙于驱逐犬戎和消化关中平原。到穆公时期终于“称霸西戎，辟地千里”，成为西方的舵主。

补充一下，他们被称为蛮夷（虎狼之国）的时间，比楚国还要多一百多年。

文王死后楚国陷入短暂的内乱，成王继位后再次雄起，三代楚王（武文成三王）消灭了四五十个小诸侯国，鉴于南方地区相对地广人稀的情况，楚国的疆土几乎跟整个中原地区平起平坐，成为了当然不让的“南霸天”。

▲春秋后期地图

至此，除了北丐缺位之外，东邪、西毒、南帝和中神通均已到岗，春秋乃至战国的基本割据也基本成型，相对于齐国对于“霸业”的追求，其他三国在各自的地缘周边提前进入了战国的灭国模式，捞足了日后的本钱。

楚文王的故事到此基本讲完，该给他做个总结了。

绝对是蛮夷：楚文王的谥号

在灭邓的次年楚文王撒手西去，留下了一个强大的楚国和一个莫可名状的谥号--文。

彼时，中原的“礼崩乐坏”尚在酝酿和萌芽阶段，而楚国干脆不知礼乐为何物，自称“蛮夷”的楚国人对于中原复杂的谥号规则是一脸懵逼的（之前干脆连谥号都没得），既然搞不懂，那就拣好的来吧，先君占了“武”字，那我用“文”好像也旗鼓相当... ...

▲好吧，就这张图了

《逸周书.谥法解》中说“经纬天地曰文，道德博闻曰文，学勤好问曰文，慈惠爱民曰文，愍民惠礼曰文。锡民爵位曰文。”也不知道熊赀占了哪一条。楚人不曾想的是，熊赀的地盘、功绩甚至老婆都是连骗带抢拿回来的，完全是流氓的行径，生平也最为好斗，在位十三年的动静甚至不亚于分别掌权近半个世纪父亲和儿子。

所以，谥号为“文”稀里糊涂地给了中原诸侯们一个鄙视的理由，难不成他还能够跟周文王相提并论吗？

结语：不虚齐桓楚庄的一代明君

言归正传，肯定比不上，但也有的一拼。

彭仲爽，申俘也，文王以为令尹，实县申、息，朝陈、蔡，封畛于汝。--《左传.哀公十七年》

后来楚人多次回顾了楚文王的丰功伟业，不拘一格地将敌国俘虏委以宰相之任，得以陈蔡臣服，疆土延伸。他也没有以征服者的傲慢来看待邓申故地，申国被设置为县，一座崭新的宛城拔地而起，并凭借治下南阳盆地的富饶成为了楚国北上之路的重要基地。

▲楚庄王和楚文王几乎一个德性

可见，这货是典型的“不学有术”，其能力和心机在楚国历史上稳居前三，继位时四处田猎、沉迷美女，造成朝政荒废，这些毛病也出现在在齐桓公和楚庄王身上，看来并非霸主的硬性要求。

楚文王没当上霸主是情有可原的，中年继位，在岗仅十三年，在慢节奏的春秋这点时间显然是不够看。对面毕竟是齐桓管仲这样的神对手，加之被中原诸侯排斥的尴尬和强大的传统惯性，实力上有待磨炼，心理上的认可更非武力所能解决，楚国想得到时代的认可还有待时日。

所以，时势所然，非人力所能及也。然楚文王四面出击、开疆拓土，楚国国力蒸蒸日上，后期甚至能叫板齐桓公为首的中原诸侯集团，也为后人打下了问鼎中原的扎实基础，怎么看都配得上一个耀眼的谥号。

也许，他就是楚国人心中的周文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