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女唱云儿-有个小女孩叫云儿

有个小女孩叫云儿

作者：陆秀

我每天上班都要经过华英幼儿园，穿过幼儿园旁边一处花园。

今天我跟往常一样，踏上花园的路径，前面走着一位年轻的妈妈和一位三四岁的小女孩，小女孩拉着妈妈的手，边走边跳着，还边背诵诗歌：“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稚嫩的声音脆生生的。

这小女孩穿着白色的连衣裙，显得娇小玲珑，头上扎着的羊角辫上套着漂亮的蝴蝶结，蝴蝶结随着一蹦一跳的节奏不停地摇摆着。背完了诗回过头来看，正好对上我的眼睛，我不禁微笑地向她竖起了大拇指。只见她圆圆的脸蛋粉嫩嫩的，薄薄的嘴唇红嘟嘟的，小巧的鼻子又挺又直，上面镶嵌着两颗黑宝石般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弯弯的眉毛微微向上扬起……好一个美人胚子！同时我心里不禁一震：好熟悉的面孔啊！这可爱的面容，我一定是见过的，可是在哪里见过呢？我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仔细搜寻脑海里的记忆。这时听到前面年轻妈妈的声音：“云儿，快点走，我们要迟到了哦！”

啊！云儿！就是云儿！怎么？真的是云儿吗？不可能的啊，快四十年了，云儿已经走了快四十年了啊！这个小小的女儿也叫云儿！跟我记忆里的云儿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天啊！难道真的是云儿转世了吗？我一整天懵懵懂懂，恍恍惚惚的！脑海里不断浮现云儿拉着她妈妈手远去的背影，两根羊角辫一摇一晃地在我眼前晃动……

云儿是我们院子里老银哥的女儿，那时大约三四岁吧，我也不过六七岁或者七八岁的光景。老银哥和他老婆能干嫂是我们院子里有名的人物，老银哥是大队的秘书，但为人随和，诚实，从不摆架子。能干嫂到底叫啥名字我不知道，因为她心灵手巧，做啥事都比院子里的其他女人做得好，而且做得快，所以院子里人都叫她“能干婆”，她叫我妈叫婶娘，我就叫她能干嫂了。

云儿是他们家的满女，前面有两个姐和一个患小儿麻痹症的哥哥。一家人对云儿宠爱有加，整个院子里人都喜欢云儿。

云儿长得漂亮，就像我前面描述的那个云儿一样。虽然那时没有白色的裙子穿，云儿穿得算是最好的了。我们那时都穿得破破烂烂的，她有白底碎花的确良衣服穿，有花洋布裤子穿，头上也扎着一对羊角辫，套着油纸做的蝴蝶结，配上粉嘟嘟的脸蛋，看起来也像小仙女下凡一样。

云儿不但漂亮，而且聪明乖巧。才三四岁的人，学什么会什么。那时候大队流行唱大戏，唱旦角的要会翻空心跟斗，和反腰筋，还要会用脚尖尖走路，像京剧《白毛女》里的喜儿一样。聪明的云儿一看就会，她的身子好像没骨头似的，又软又绵，翻空心跟斗可以连翻好几个，比孙悟空翻的还好看，她翻起来轻巧，柔和，像个小精灵在舞蹈。反腰筋更是一门绝活，村里好多女孩子都在练，我们几个年龄稍大的小屁孩也在偷偷学。可是不管怎么练，怎么学，也学不到云儿那么精！

我记得很清楚，中午休息时间，大家都会聚集在云儿家前面的过道里玩，特别是夏天，那过道里风大，凉快。大家一边乘凉一边逗云儿，要她唱歌，背《锄禾》古诗。乖巧的云儿有求必应。兴致来了就有人说：“云儿，反腰筋来看看！”

云儿会马上跳到过道的中间，做好准备，有人在她的背后放一毛钱或者两毛钱。说“只要云儿能咬到都归云儿”大家大声附和叫好。这时云儿两手叉腰，双脚稍微叉开，做一个深呼吸，抿紧嘴唇，仰起头，一脸的严肃，娇小的身子慢慢向后倾，越倾越低，慢慢弯成半月型，最后快挨到地上了！大家屏住呼吸，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只见她伸出粉色的小舌头一下子粘住了一毛钱，马上翻起身来，把钱取下来，再反第二个，再粘住一毛钱，再翻上来，放毛票的人一个接一个，云儿一张一张地咬起来，如此反复很多次，云儿的脸涨得红扑扑的，出气也有点急促了，这时候能干嫂就会叫她停下来。大家会情不自禁地大叫“好”！纷纷夸赞云儿。云儿拿着数张毛票兴奋得躲在能干嫂的怀里咯咯笑。看得我们羡慕得要死，心里想：云儿又有钱去买好多纸包糖吃了！这样想着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云儿还有一副好嗓子，那时启蒙的歌曲是《东方红》，她唱得如山莺出谷，婉转动人。唱得最好的歌好像是《小螺号》了，每天晚上，院子里的人都到她家里去记工分，有时她妈妈正在脚盆里帮她洗澡，大家叫她唱歌，她就在脚盆里唱了起来，还一边打着水花做节拍。

聪明漂亮可爱乖巧的云儿在那个时代给院子里人带来了无限的快乐，让大家疲惫的身心感到无比轻松和愉悦。

可是云儿的生命永远定格在那一年的春天了！几十年过去了，我从未去想，是不愿意去想，也不敢去想，想起来就是那样的揪心和悲痛！而且云儿的死跟我有扯不断的关系，所以我选择遗忘！永远让她在我的生命里消失，不再来触动我的灵魂！今天这个活生生的云儿把我又拉回到了那个阴霾的春天，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前世今生的轮回吧，云儿她终究是我生命里不可缺少的人物，终究是我生命中挥之不去的回忆……

那年的春天来得比较早，一来就连续下了半个月的雨，我们院子前面有一口塘，叫“屋面塘”，塘前面的塘基上有五棵枣树。春雨过后，塘里的水猛涨了上来，水涨到只要蹲下去一伸手可以捞到水里的树叶和花草。那一天忽然天晴了，温暖的阳光照在院子的每个角落，村里的石板路早就干了，那些泥巴路还湿湿的，一踩下去，会陷进去好深。塘基上长满了青草，青草下是裸露的青石粒，所以也算是干的。吃了中午饭，队里人都出工去了，那天我妈妈没出工，搬了一个麻桶在院子前面的空地上荚麻，我的伯母也没出工，她身体不好，坐在朝门旁边的石墩上，不时传来咳嗽声。院子里大堂屋梁上有好多个燕子窝，燕子绕着梁不停的欢叫呢喃。我们几个小孩子在那里捉迷藏，后来不知道谁说了一声：“到屋面塘罩鱼去！”大家纷纷赞同，于是各自从家里拿出一个有三个脚的畚箕，再找出一个生锈的铁杯子，一路来到塘基上准备罩鱼。

塘里飘浮着许多青草，是队里打来喂草鱼的，边边上还飘着枣树叶子和枯草屑。在这些小伙伴中，我个子最高，是孩子王，我命令：我排最前面，后面跟着玉满，玉青，玉梅，叶青，时青，时满，还有云儿的姐姐贵英，细保……

我们把畚箕高高罩下去，溅起一阵水花，再慢慢挨着塘基往上拖，拖上来再重重地倒在地上，马上蹲下去扒开上面的杂物找寻着小鱼小虾，谁罩到多点，兴奋得哇哇叫，有时聚在一起抢。其实每次拖上来只能罩到一条或者两条小小的鱼儿，有时是一只跳虾，有时什么也没有。即便是这样，大家都兴致勃勃，围着塘基罩了一圈又一圈。

我们井然有序地排队罩着鱼，塘面上有些许蜻蜓在戏水，蜜蜂在我们的耳边嗡嗡叫，蝴蝶围绕着我们翩翩飞，我们欢乐着，喧闹着，尖叫着，整个院子周围被我们闹醒了，仿佛我们才是是一群闹春者。这时，我罩下去的畚箕沉甸甸的，拖不动了！我叫：“大家快来看，我可能罩着大鱼了，拖不动呢！”于是小伙伴们一蜂窝地围了拢来，都伸着小手一起往上拖，快拖到塘基上来了，看到的是一坨黑乎乎的东西，不是大鱼！我们有点失望，再仔细看看，妈呀！是一个人头！湿漉漉的头发沾在额头上，脸都是青黑色了，头上那鲜艳的蝴蝶结很鲜亮的附在两只羊角辫上！啊！有一个小伙伴发出了尖叫：“是云儿！”

我们齐齐再仔细看了看，异口同声地发出惊恐的尖叫声，同时迅速地丢下了畚箕往院子里跑去。我妈我伯母看到我们惊慌失措样子，都急急忙忙跑了过来问：“怎么了？见到鬼了？”我们慌慌张张指着塘里，说：“云儿掉塘里死啦！”我妈大惊，踮起脚飞快地往后弄山跑，边跑边喊“云儿掉塘里了，快来救人啊！救命啊……”在那里出工的人们听到了叫声都拼命跑到塘基上来，问我们在哪里，我们指着刚刚我们罩鱼的地方，队长抢过一个畚箕就往塘里捞，捞了好多下，终于捞上来了！有人赶紧从牛栏里牵出一头水牛，把云儿倒放在牛背上，在院子里的空地上打圈圈……我们吓得不敢看云儿，不知道云儿那个时候是什么样子，我只听到能干嫂抽气似的哭声，和喧闹的人声。这样闹了不知道多久，队长说：“不行了！”只看到能干嫂扑了上去，紧紧地抱着云儿，发疯似的喊着云儿的名字，用脸不断的挨着云儿的脸，凄惨的叫声弥漫着天空，队里好多妇女都哭了，眼泪汩汩地流着，轻轻地呼喊着“云儿……”我们几个吓得在一边哆嗦着，看到大人们哭，我们也哭着一堆。

一刹那，晴朗的天变了颜色，黑沉沉的云向我们压了过来，好几个妇女拉着能干嫂，有的拉着她的手，有的揽着她的脖子，有的抱着她的腰，她整个人瘫下去了，游丝般的哭泣声像一根根刺刺痛着每个人的心：多可爱的云儿啊！怎么说没了就没了呢？

最后队长带着几个劳动力用一张破竹席卷着云儿冰冷的身子，把她永远埋在了那个荒凉的山岗！

那天晚上，我妈拿着一根棍子一边打我一边问：“是不是你带云儿去塘基上罩鱼的？”我边哭边说“我没有，我没看到云儿在！”妈妈再抽一棍子，再问：“到底是不是？为啥是你罩到她的尸体的？”我咬着牙哭喊“不是！就不是！我们谁也没看到她跟着我们！她姐姐也在！呜呜……！”

原来云儿掉塘里淹死，有人说是我带去的，能干嫂也这样怀疑的，好几个妇女当着我妈的面说：“肯定是你屋六满带去的，只顾罩鱼，没顾着她了！”所以我妈那天晚上拷打了我一个晚上，打得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直到我阿爸发脾气了才停手！

我真的很冤枉！我们从在堂屋里捉迷藏到去塘边罩鱼，一直没看到过云儿！我们那么多人在，为什么偏偏怀疑我带去的呢？那天晚上我在被窝里哭了一个晚上，想了又想，想不通！脑海里不断涌现我罩到云儿的头颅的恐怖画面来……

从此院子里人很长一段时间沉浸在失去云儿的悲伤里，能干嫂家门前的过道里再没有云儿表演“翻跟斗”和“反腰筋”给大家看了，晚上记工分的人再也听不到云儿清脆动人的歌声了。老银哥和能干嫂一下子苍老了，头发也白了好多。每当见到他们，我不敢正眼看他们，好像云儿的死真的跟我有关似的。

那天云儿应该是她住横屋的爷爷奶奶带着的，我想也许是她看到我们在罩鱼，觉得好玩，趁爷爷奶奶没注意也跑到塘基上来了；也许她真的的跟在我们后面，我们只顾着罩鱼，谁也没注意到她；也许她在我们去罩鱼前就已经掉进塘里去了，因为我们罩到时，脸色已经发青了；也许她是看到塘里有一朵花，或许一只蜻蜓，一只蝴蝶，一只蜜蜂，她想去捡，想去捉，一不小心就滑进了塘里了，也许也许……无数个也许在我的脑海里翻腾着，我内心的委屈和憋屈谁能体会得到呢？小小年纪的我学会了忧伤，学会了隐忍！

几十年过去了，云儿在我的记忆里好像消失了似的，从没有刻意去记起她！没想到今天的偶遇又让我记起了她！云儿！可爱的云儿！原来你一直深藏在我的心里啊！

我相信冥冥之中老天一定自有安排，让我在几十年后又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云儿！我宁愿相信我看到的这个云儿就是那个云儿的转世！让那个云儿在这个美丽的春天获得了新生！同时让憋在我内心的委屈和冤枉得到释放。